我们像梦中的少年人,愉快又痛苦。到达花莲,潮湿闷热,烈日当头,没有莲花。
突然感冒,喷嚏不停,脚步虚浮。她不停地问我怎么了,要不要紧,去不去医院。在路边药店找药,仔细询问坐诊药剂师,阅读成分说明,百般犹豫才买了一种。我头昏脑涨,任她忙碌,听她嘱咐吃了药。她忧心忡忡,不停试我额头。像私奔途中忽出意外的那方,我十分抱歉。跟她走到空旷街中,空着嗓子说,这里好像我的家乡。空气像,植物像,空旷冷落的样子也像。
她点点头。我们的家乡距离甚远,相识是在北京。走错路,她不愿问人。最终无法,还是轻声询问路人。方向果然完全相反。她焦虑,羞惭,抱歉,不知所措。女人的交往,最常见是闺友,谈论饮食、妆饰、情爱。怕寂寞,一起打发。恨男人,同仇敌忾。可极靠近,也可狎昵私密。男人常笑女人斤斤计较,当面笑眯眯,私下多谤言,不比他们直接爽快,要么抡拳就上,要么两肋插刀,要么摔桌走人。而薄情与无知本与性别无关,女性发声机会素来太少,难有能力与资格为人两肋插刀。女人也不必妄自菲薄,急于用异性的价值观反省自身。卑劣可鄙不因性别,只因人心。而有位一起吃饭谈天、嬉笑玩乐的闺友已属难得。
我与她不在此列,因为难见面,来不及深入日常,即面临长久的分别。离开言语、文字的交流,我们的日常相处常常进退失据。世上感情,异性或拟态异性的吸引相悦、阴阳相交,可牵手、拥抱、接吻,皆出自天然。因此情到浓时,可肉体交缠,消耗激情,回归理智。那么精神缺口如何填补?如果是两个缺口,又互相吸引,就像两面镜子,彼此关照,是无止境的黑洞。痛苦、快乐、纠缠、悲哀、疑惑,都是双倍。
她拉我在便利店买关东煮与水果,狼吞虎咽。药力起作用,感冒症状减轻,只是困倦。决定搭船去太平洋看海豚。海水在阳光下荡漾,船身颠簸起伏。尖叫,众人侧目。她问我天上一痕很淡的痕迹是什么,好像月亮。我说那正是月亮。出现得这样早,是因为上弦月在黄昏,人约黄昏后,讲的是上弦月。她要我拍一张月亮的照片。我拿着她的手机,海浪令我始终无法按下确定键。无边的海水,身旁的清蓝渐渐过渡成远方的深蓝,与天相接,不辨分界。码头、城市都已远去,没有行迹,所见只有海水。
她突然握紧我的手。好了,不拍了,你快坐下。
我们默默看那片月亮,太阳还在天上,光线晃眼。看到海豚,成群结队跃出海面。画面中常见的景象,当下触手可及,非常可爱,情不自禁赞叹。海风吹来,头脑一冷。那么大的海,它们悠游其间,我们哪是来乘船取乐,不过是来看天地多苍茫,肉身多渺小。海上宝光隽永的明月,教人战栗。
尽兴回岸,骑车漫游。华灯初上,满街机车飞驰。她骑得飞快,并敢于闯红灯。我心惊胆战,只有一路紧跟。漫长的坡道,天上不时有军用小型飞机呼啸而过,据说此地有空军基地。似乎已到郊外,灯光晦暗,车辆飞驰。翻过长坡,即是夜市。一家换一家吃,邻桌有女人跟两位女伴抱怨感情种种不顺。我看中国台湾,觉得眼熟,像大陆南方的城市。许多人说中国台湾近于日本,50年殖民,影响至深。而血脉、语言、文字的力量何其强大,中国台湾到底不陌生。
夜市的食物不见得多美味,两人像玩累的少年,衬衫汗湿,耷拉着裙子,无谓地吹着昏热的晚风。归途买了半个西瓜、一袋莲雾、一串提子。穿过高架桥下,一条狭窄的长路。她又在前面飞快蹬车,机车迅速掠过身侧。只是拼命朝前骑,看不见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