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的初恋
现在看来,我们与芷江“两次”的缘份似乎是注定的,当年沈从文也是两次到芷江,原本藏于天后宫的那块篆刻着墓志铭的石碑是他第二次在芷江时写的。第一次到芷江,他是随张学济部到此清乡;第二次到芷江,他已脱离了部队,投靠当警察所长的堂舅在小小的警察所当了一名办事员。
沈从文第一次脱离部队并非主动选择的结果。张学济的靖国联军第二军在芷江清乡时实力尚厚,但随着时间推移,内外形势发生变化,势力逐渐被削弱。内,在于部队内部因各种矛盾而分化;外,既在于杀人过频过滥造成民怨沸腾而不得人心,也在于陈渠珍掌控第一军后“力图自强,日有振作”,很快兵临沅水流域。张学济自知无力抵抗,压力之下决定把部队开往川东“就食”。匆忙之下,沈从文和战友们“用棕衣包裹双脚,在雪地里跋涉,又是小小的船浮满了一河”(《从文自传·姓文的秘书》)逃也似地往下游撤退。
“传奇”随即附身于沈从文。他因为年龄小而“同一个老年副官长,一个跛脚副官,一个吃大烟的书记官,连同二十名老弱兵士”被作为留守人员留在了辰州(沅陵)留守处。这一留,留住了他的性命。有关他们部队在川东遭遇不幸的坏消息不断传来,先是说他们在川湘鄂边区与当地自称刀枪不入的神兵接上了火,后又说他们难以招架退回了湖南境,最后由一位幸存下来的沈从文的上司发来的电报证实部队全军覆灭,营长、团长、族长、军法长、秘书长、参谋长等数千人悉数被杀,张学济饮弹自尽。
留守时,冬日软弱无力的阳光和无所事事使沈从文倍感寂寞,他找不到说话和讨论的人,他只能孤独地趴在墙头看驻扎在此的卫队操练,看教会学校的学生踢球、互掷绿色柚子、追赶扭打。或者,他到井边看人家接水洗衣,他甚至和老人谈天、帮妇人挑水。百无聊赖中,他不免怀疑起“当兵”这个职业来,尤其当他发现不少人对“兵”并无好感,甚至惧怕和厌恶后,他陡然怯懦和自卑起来,产生了重新选择人生的念头。他努力找寻着能够得到一份被人尊敬的法子,自以为是读书人的他不由想起了文秘书的那本厚厚的《辞源》,想起与人合订的《申报》,想起了《秋水轩尺牍》。那时,他似乎已经有向知识分子转变的意愿了。
在“熟人全杀尽了,兵队全打散了”的情况下,留守处自然已无存在的必要。沈从文领了遣散费,脱下了军装,返回了凤凰老家。在外混得久了,在家是待不住的。选择芷江作为再出发的目的地是因为那里有人可以依靠:沈从文的三堂舅黄巨才在那里当警察所长。黄巨才和芷江最有钱也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熊家七公子、也就是沈从文的七姨父是沈从文第二次在芷江时对他影响最深的两个人。
因为黄巨才,沈从文有了一份工作:每天抄写违警处罚的条子;每天黄昏和一个巡官拿一本点名册到监狱里去点名。监狱就在警察所的隔壁,犯人凄厉的呼号时时冲击着他的耳膜;点名时,他看犯人如何被加上枷锁,怎么将必须固定的犯人系在横梁铁环上。这些所见所闻让他在写监狱生活的小说《节日》时毫不费力。警察所接管屠宰税征收后,他被派去查验征税员是否舞弊,他每天往返于小时候逃学时就最爱逛的成衣铺、银匠铺、南纸店、丝烟店。寓做于玩的工作让他很快乐。快乐中还有一份得意:商店主人照例是本地绅士,很讨好黄巨才,而他是黄巨才的人,手中又有那么一点小权力,还与熊七公子沾亲带故,那些人自然对他也十分殷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