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与佩弦

友情似金 作者:星汉


与佩弦 作者 ◇叶绍钧 每回写信去,总问几时来上海,觉得有许多的话要向你细谈。你来 了,一遇于菜馆,再见于郑家,三是你来我家,四呢,便是送你到车站 了。什么也没有谈,更说不到“细”,有如不相识的朋友,至多也只是 “颠头朋友’那样子,偶然碰见,说些今天到来明天动身的话以外,就只 余默默地了。也颇自为提示,正是满足愿望的机会,不要轻易放过。这 自然要赶快开个谈论的端,然后蔓延不断地讲下去才对。然而什么是端 昵? 我起始觉得我所怀的愿望是空空的,有如灯笼壳子,我起始懊悔平 时没有查问自己,究竟要向你细谈些什么。端既没有,短短的时光又如 影子那样移去无痕,于是若有所失地,又“天各一方”了! 过几天后追想,我所以怀此愿望,以及未得满足而感失望,乃因前 此晤谈曾经得到愉悦之故,所谓愿望,实在并不是有这样那样的话非谈 不可,只是希冀再能够得到从前那样的愉悦。晤谈的愉悦从哪里发生的 呢? 不在所谈的材料深微或伟大,不在究极到底而得到结论(这些固然 也会发生愉悦,但不是我意所存),乃在抒发的随意,如闲云之自在,印 0 19证的密合,如呼吸之相通。如你所说的: ……促膝谈心,随兴趣之所至。时而上天,时而人地,时而论书, 时而评画;时而纵谈时局,品鉴人伦,时而剖析玄理,密诉哀曲…… 可谓随意之极致了。不比议事开会,即使没法解决,也总要勉强作 个结论,又不比登台演说,虽明知牵强附会,也总要勉强把它排威章节。 能说多少,要说多少,以及愿意怎样说,完全在自己的手里,丝毫不受 外面的牵制。这当JL,名誉的心是没有的,利益的心是没有的,顾忌欺 诳等心也都没有,只为着表出内心而说话,说其所不得不说。在这样 的进程中随伴地感着一种愉悦,其味甘而永,同于艺术家制作艺术品时 所感到的。至于对谈的人,定是无所不了解,无所不领会,真可说彼此 “如见其肺肝然”的。~个说了这~面,又一个推阐到那一面,一个说如 此如此,又一个从反面证明决不如彼如彼,这见得心与心正共鸣,合为 妙响。是何等愉悦j就是一个说如此,又一个说不然,~个说我意云尔, 又一个说殊觉未必,因为没有名誉利益等等的心在里头作祟,所以羞愤 之情是不会起的,驳诘到妙处,只觉得共同寻到胜地的样子,愉悦也是 共同的。 这样的境界是可以偶遇而不可以特厢的。如其写个便条,说·一月之 某日,敬请驾临某地晤谈,各隧兴趣之所至,务必感受愉悦而归”。到那 时候,也许因种种机缘的不凑合,终于没什么可说,兴味索然的。就如 我希望你来上海,虽然不曾用便条相约,却颇怀着写便条的心理。而结 果如何?不是什么也没有谈,若有所失地,又“天各一方’了么!或在 途中,或在斗室,或在将别以前的旅舍,或在久别初逢的码头,各无存 0 2 0,_,随意倾吐,不觉枝蔓,实已繁多。忽焉念起:这不已沉入了晤谈的 深永的境界里么7于是一缕愉悦的心情同时涌起,其滋味如初泡的碧螺 春,回昧适才所说,一一篙永可喜,这尤其与茶味的比喻相类。但是, 逢到这种愉悦初非意料的那一年的岁尽日,与你同在杭州,晚间起初觉 得无聊,后来不知谈到了什么,兴趣好起来了,彼此都不肯就此休歇, 电灯熄了,点起白蜡烛来,离开了憩坐室来到卧室里,上床躺着还是谈 说,两床中间是一张双抽屉的桌子,臬上是两支白蜡烛。后来你看时针, 你说一首,I、诗作成了,念给我听: 除夜的两支摇摇的白烛光里 我眼睁睁瞅着 一九二一年轻轻地踅过去了 你每次来上海总是慌忙的。颧颊的部分往往泛着桃花色;行步急遽, 仿佛有无量的事务在前头 而遗失东西尤为常事,如去年之去,墨水笔 同,j、刀都留在我的桌上。其实岂止来上海时,就是在学校里,课前的预 备,我见你全神贯注,表现于外面的情态是十分紧张;及到下课,对于 讲解的回省,答问的重温,又常常红涨着脸。你欢喜用“旅路”这类的 7,司JL,我想借用周作人先生称玉诺的“永远的旅人的颜色”一语来形容 慌忙的神气,可谓巧合。我又想,可惜没有到过你的家里,看你辞别了 旅路而家居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慌忙的。但我想起了“人生的旅路”的 话时,就觉得无须探看,“永远的旅人的颜色”大概总是“永远的”了。 0 2 l 你的慌忙,我以为有一部分的原因在你的认真。说一句话,不是徒 然说话,要掏出真心来说:看一个人,不是徒然访问,要带着好意同去: 推而至于讲解要学者领悟,答问要针锋相对。总之,不论一言一动,既 要自己感受喜悦,又要别人同沾美利。(你从来没有说起这些,自然是我 的揣度,但我相信“虽不中不远矣”。)这样,就什么都不让随便滑过, 什么都得认真。认真得利害,自然见得时间之暂忽。如何教你不要慌忙 呢! 看了你的《“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一文的人,见你什么都要 去赏鉴赏鉴,什么都要去尝尝味儿,或许要以为你是一个工于玩世的人。 这就错了!玩世是以物待物,高兴玩这件就玩这件,不高兴则丢在一边, 态度是冷酷的。而你的情形岂是这样呢j你并非玩世,是认真处世。认 真处世是以有情待物,彼此接触,就交付以全生命,态度是热烈的。要 讲到“生活的艺术”,我想只有认真处世的方配;“玩世不恭”光棍而已, 艺术家云乎哉!——这几句就作你那篇文字的“书后”你以为用得着 么? 这回你动身,我看你无改慌忙的故态。旅馆的,J、房间里,送行客随 便谈说,你~壁听着,一壁检这件,看那件,似乎没甚头绪的模样。馆 役唤来了,教把你新买的一部书包在铺盖里,因为箱子网篮郝满满了。 你帮着拉毯子的边幅,放了一边又拉一边,更有伯祥帮着,但结果只打 成个“跌尸亡铺盖”。于是你把新裁成的米通长衫穿起来,剪裁宽大,使 我想起法师的道袍;你的脸上略带着小孩子初穿新衣那样的骄意与羞惭。 一行人走出旅馆,招呼人力车,你则时时回头向旅馆里面看。记认耶? 0 2 2告别耶? 总之,这又见得你的“认真”了。 在车站,你怅然地等待买票,你来回找寻送行李的馆役,在这黄昏 的灯光和朦胧的烟雾里,“旅人的颜色”可谓十足了。这使我想起前年的 这个季候在这里送颉刚。颉刚也是什么都认真的,而在行旅中常现慌忙 之态,也同你一样。自从这一回送别之后,还不曾见过,我深切地想念 他了。 几个人着意搜寻,都以为行李太重,馆役沿路歇息,故而还没送到。 哪知他们早已到了,就在我们旋旋转的那块地方的近旁。这可见你慌忙 得可以,而送行人也不无异感塞住胸头。 为了行李过磅,我们同看那个站员臼勺鄙夷硝 的嘴脸。他没有礼貌, 没有同情,呼叱般喊出重量同运费的数目。我们何暇恼怒;只希望他对 于无论什么人都是这样子,即使是他的上司或洋人。 幸而都弄清楚了,你的两手里只余一只小提箱和一个布包。“早点儿 去占个座位吧”,大家对你这样说。你答应了,颠头,欲回转身,重又颠 头,脸相很窘地踌躇一会儿之后,你似乎下了大决心,转身径去,头也 不回。没有一歇工夫,你的米通长衫的背影就消失在站台的昏茫里了。 0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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