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
三婶一早一晚都端着铜镜照她那矮趴趴的鼻子。从前这铜镜是不用的,现在天天摆在她手中。早些天她从麦地里回来,鼻尖上粘着几粒麦子。三叔说,你的鼻子长庄稼啦!她没有搭理,现在她话多了起来。“我的鼻子瞎了。”她说。
这天中午,她又端了铜镜坐在门口,精神不太好,头发披散着。她用拇指和食指,顺着两眼之间往下揉,这动作就像她在麦地里扶那些已经结籽的麦秆:它们倒下去,她用两根手指将它们挑起来,搭在其他麦子身上。可是这脸上的鼻子就只有一只,没有另一只鼻子可以依靠。她将鼻子揉得有些发红,鼻梁上的黑斑也红了。
我把黄果皮递到她的鼻子前,问,闻得到吗?她摇一摇头。我又将果皮卷起来挤了一下,果皮里的水像下雨一样扑到她脸上。她打了个重重的喷嚏,使劲掐了一下鼻子。
我说,鼻子瞎了,还会再长一只鼻子。我正在上小学,读到那篇关于壁虎尾巴的课文。
三婶听完大笑。
比土阿妈用她不太通顺的汉话说,你三婶是你三叔和你爸爸从外面偷回来给你三叔当媳妇的。看看看,和她的鼻子一样不值钱啦!
比土阿妈这话把我绕晕了,听着好像我有两个三叔似的。但我还是将它绕给三婶听,她听完只说了三个字:死彝教。
三婶,我们也是彝教。我怕兮兮地提醒她。
三婶确实是和三叔偷跑来的。在她结婚的当天从半路上逃跑了,和三叔藏在山林里,当然还有我爸,还有另外几个人。我爸是被三叔喊去负责打架的,另外几个也是负责打架——如果当时需要打架的话。对方人多势众,他们也人多势众,并且藏于暗处。他们很顺利地把三婶带了回来。三婶很多年没有回娘家,直到她的大儿子出生才敢回去。
这个“不值钱”的媳妇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喜欢的人说她胆子大,敢从结婚途中逃出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人说她丢本分,从结婚路上跑出来活得脸不红筋不胀,太臊皮。她们说,这样的媳妇是“养不家”的,早晚还会跑路。
可是三婶没有跑。
这些旧事都是奶奶告诉我的,她把那些人的样子和说话的口气都模仿得很到位。那些人在遇到我的时候,问起关于三婶的事情,也是那样的动作和语气。
现在,三婶端着铜镜认真修理她的鼻子。她的动作像在修理那些坏掉的家具,也像在麦地里捡麦穗。
鼻子瞎了就瞎了,管它呢。三婶自言自语。太阳落山时,她将那面铜镜放到高高的窗台上去了。
奶奶说:“你三婶最值钱的就是鼻子。我的辣椒都是她舂的,我很多别个不愿意做的事情都是她帮的忙。鼻子瞎了生什么关系?正好什么味道也冲不着,什么味道想冲也冲不着。眼睛不瞎就好。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