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去,拿起香烟,她帮我点着,我不敢看她;她自己也点着,眼睛移到窗外。我说,我可能读过你所有发表的诗,但是没有一本你的诗集,你的那些诗都是刊物上撕下来或抄在纸上的,它们夹在一本1981年出版的学生字典里。她说,我听过很多人这样说。我说,手抄或报刊剪贴保存下的诗,带着许多故事和记忆,我更愿意用夹杂着故事和记忆的方式留下你的诗。她说,我也是更愿意看诗人朋友抄给我的诗,它们比印刷品更像诗人本人。我说,我认识的一个男子读她的诗已经二十年,他在做梦的年龄还去她住的城市找过她,想跟她谈诗,并把她的诗朗诵给她听。我说,这个男子说,这是一种形式的反哺。说到这里我的声音哆嗦了,一股怎么也讨不清的委屈,让我的整个内腔都酸了。我说,这次吃饭前我去网上搜索她的诗,重读了那些诗歌,现在我最想做的是,让我朗诵你的诗句给你听,或者叫反哺;让我对你诉说,用你的诗歌,用你的句子。之后,我开始朗诵。黑夜里,我的声音,她自己的诗句,让她的脖颈不由自主地伸长。
我们来到海边,下车,我将一个薄毛毯给你,你说不冷,我说到海边你就知道了,我披上另一个毯子。海口西边十五公里的地方,百万年前地壳深处的能量喷发过一次,留下一座火山岩山丘和一具盔甲般的火山岩地表。这股灼热的洪流最后消失于大海,我们就坐在消失于大海前的最后岩石上。你笑着说真的需要毛毯,我说我们的骨头已经抵御不了潮湿。你说就像我们的眼睛已经抵御不了眼泪,我说就像我们的内心已经不能停止回忆。你惨烈地笑起来,声音像鸟一样,在黑暗中看着我说,你是谁,有什么作品。我说,不用费神了解我是谁,我默默无闻,即便二十岁时雄心万丈,现在依然默默无闻。你又像鸟一样笑起来。
你说你也是,默默无闻。我说不对,你曾经名扬全国,而不知什么时候起,就边缘化了。而你,似乎也再没写出更好的诗歌,你最好的诗歌还是十五年前的。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着你就从中心滑入边缘?这十五年,那深入骨髓的诗歌怎么就离你而去了?你的生活、你的思想到底遇到了什么,那种直抵本质的语言为什么开不出纯粹之花?
你被我逼得难堪,可能没有人这样逼你,尤其没有一个女子这么逼你,女子之间是讲究和气的;但是,我看到越来越多的坠落,我自己也在坠落,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了。你踌躇着,你在思忖该不该向我这个陌生人检讨,在作品之外你可能不向别人诉说,可能你愿意把为数不多的人生检讨向一个男性说。我们绕不开男性。最后你还是说话了,你说,你对我了解到什么程度。我说我眺望你至少十五年,我说你是我海域里的一个浮标,我游一段就会看看自己离你还有多远,我看到你的时候,就仿佛有了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