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就中心人物而言,郁达夫绝大部分的小说、散文以及游记、日记、书信等等,几乎都在塑造一个独特的形象,那是以不同面貌、不同身份出现在不同体裁、不同篇章里的同一个抒情主人公——即诗人自己的文学形象。
这个主角,在《沉沦》里叫“他”,在《茫茫夜》、《秋柳》里叫“于质夫”,在《南迁》里叫“伊人”,在《烟影》、《东梓关》里叫“文朴”,在更多的地方,在散文、诗词、日记里,则直接称之为“我”。这是个迷恋秀丽山水的文弱的青年,到日本留过学,回国后靠教书、卖文为生,生活窘迫,颇不得志。“他”总是那么多愁善感,总是那么忧郁、软弱,甚至带点“神经质”;但“他”又像郁达夫一样,正直,有才华,热血绝未凝固,“他”的言谈、举止、行为、风度,处处透出诗人自己的气质,甚至他的外貌特征也就是作者的自画像:“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颊上有一层红潮,同蔷薇似的罩在那里。眼睛里红红浮着的,不知是眼泪呢还是醉意,总之他的眉间,仔细看起来,却有些隐忧含着……他的面貌无俗气,但亦无特别可以取的地方。在一副平正的面上,加上一双比较细小的眼睛,和一个粗大的鼻子,就是他的肖像了。”(《茫茫夜》)就是这个形象,支撑了郁达夫几乎全部的作品。“他”的行动和命运构成作品的情节;“他”的所见所闻就是作品的环境;“他”的情绪起伏形成作品的节奏;“他”的内心冲突导致作品的高潮。
诚然,这个人物的性格在不同作品里存在着某种差异:“我”在《茑萝行》里敢于诅咒社会,“他”在《沉沦》里却想买笑消愁;“质夫”在《风铃》中愤世嫉俗,“文朴”在《东梓关》却心境散淡……然而这些差异并没有掩盖“他”的性格的内在统一,而只是表现着主人公心灵的矛盾与情感的不同侧面。
诚然,郁达夫笔下也“活”着一些其他人物,如朱雅儒(《微雪的早晨》)、老三(《过去》)、莲(《迟桂花》)、海棠(《秋柳》)、银娣(《祈愿》)等形象也写得很有血肉。但同“我”这个零余者的典型比较,则无论是在性格深度、情感幅度或内涵的思想、美学容量上,都要逊色得多。像陈二妹、人力车夫这些工人形象在二十年代初出现,的确具有特定的社会意义。但是在感情处理上,仍不如表现“我”那样细腻、酣畅。而且,最重要的是,所有其他人物,都是通过抒情主人公的眼光、感触和情绪观照而存在的,都是在与“我”的交往、冲突及性格对比、情感流通中才“活”起来的。因此,在“我”的周围,他们始终只是配角(尽管在局部篇章里,在各自的性格逻辑上,他们又可以是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