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足球赛决赛那一天,我在德国的慕尼黑。我们去那里最有名的大啤酒店“露云堡”,店里空空一片!做成酒桶样子的桌子,一个一个,寂寞地站在那里,本来,每个桌子前都该时刻围着一大群人的。再往里走,在里面最大的啤酒大厅里,只有日本和美国游客,在长条桌边借着舞台上乐队奏的德国民歌,集体左右摇晃着取乐。民歌和摇晃,显着格外地空荡。中间一室坐满了人,所有的人脸冲着电视。打听了,是德国对阿根廷的决战。打听的时候一比二。连慕尼黑地铁站男厕所那里,那个有名的同性恋约会地方,此时也一片静悄悄,无人。在街头走着,所有向你开着的窗子都能让你看到,人们在电视机前观注德国的“命运”。然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在市政府那条美丽的街上,有小提琴,大提琴拉着圣桑的《天鹅》。有带着背囊的年轻人,坐在黄昏时分的地上,静听。一个女郎匆匆而过,立定。我先是远远走着听,然后走近站着听,然后,我也坐在地上。天鹅一遍又一遍,在那一小块地方,在集中着狂热的足球场外,独自游来游去,有一会儿,我忘记了身在异乡。
难忘的,是你。
也是在挪威。是在挪威著名港口城市博尔根的街头遇到他。他正在唱歌兼演凑,全身披挂!他手里拉着一只小提琴,琴托上夹着一片薄纸和梳子,呜呜吹成调儿,他一只脚上拴着带小铃铛的手鼓,另一只脚上捆着响板,两膝之间各有一面小镲,他背上背着一个破皮箱,脚后跟有铁丝竖起的一根鼓槌,脚动,铃响,响板响,同时,鼓槌就敲那破皮箱,那是鼓啊!脚后跟和鼓槌相连的铁丝还连着大钹,大钹像把伞,盖在他的头顶。头顶的大钹随着脚动一合一合,一声声大喊的时候,膝间的小镲随着脚的一夹一夹,叫得脆脆!他穿一件暗绿旧汗衫,一条发白的,烂边儿的,膝盖上鼓着大包的牛仔裤,扣着一顶乌黑脏呢帽,生着一副棕色带点儿金丝的好胡子。好破烂,好热闹,好逍遥!他正用英语唱一支歌:
我穿得破烂,我站在街头,
我有一支好大的雪茄!
你穿得真体面,
晃一根漂亮的手杖,
我看见你沿着街头走过,
岁月如流,
我穿得破烂,我有一支好大的雪茄!
我看见你撑着一根手杖,
沿着街头走过……
他真占领了一个不错的街头。是铺子交叉的路口。老铺子,老街道,老式街道的石子路面,不许车行,没有城市无所不在的汽车声打扰,暖烘烘的阳光洒向行人脸和身上。他立在阴凉处一个铺子的橱窗前,没有阳光的玻璃,呈现铺子里面的布置,把向街面而立全身披挂的他,反射一副立体热闹。他吸引的过路小孩子不肯走,领孩子的大人自然也不能走,也不愿走。推儿童车的年轻父亲或者母亲也停下来了。大人在那歌词里默默笑着,小孩子们笑成一片铃儿,不知听不听得出“雪茄”的黄色幽默。他唱了歌,又吹那梳子,换着“节目”调调提琴弦的空儿,就说俏皮话,不说的时候,棕色眉毛下那双眼睛里自有一股快活!不知为什么,我独独记住阴凉处立体热闹中那双快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