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朋友对我说起自己单位的一件旧事。
那时,与他同一年分到一所师范学校的某位教师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一直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失踪,以及他是以什么样的途径失踪的。于是,那段时间,在他们那所小镇上的学校里,大家热衷于这个事件。人们兴致勃勃,似乎一定要搞明白,此君去了哪里。校方派员去了此君外省的老家;同事们积极行动起来,排查周边的河岸、枯井,以及偏僻的树林等一切关乎凶险的地方。而且,有人还因此被评为了先进。一切无果后,校园渐趋安静。但,此君的失踪,却云团一般在空气中缭绕不去。种种说法开始公开或秘密地流布。一、深圳说。持此说者,言之凿凿,犹如接到过此君从深圳打来的电话。二、遁世说。持此说者,往往在话前话后要宣称或补充“据某某说”,这种几经转手的说辞,断定失踪者出家于峨眉山,信誓旦旦,犹如某某曾在峨眉会晤过此君。三、恋爱说。持此说者,多以与此君过从甚密者自居,以一副局内人的权威,指出此君的大学恋人身在新疆,他闹了大半年调动,于希望渺茫中,便索性不辞而别,率尔西去。诸多说辞在校园里流传,极大地丰富了教职员工们的精神生活。大家身处僻壤,难得有这样一件值得谈论的事情以资咀嚼。直至数月过去,河边惊现了一具男尸。此尸面目全非,却与失踪者体态仿佛,大家便空前一致地做出了认定。由之,怀着同志间的深情,大家对这具男尸进行了认真的处理,擦拭,穿衣,找块不错的地方,埋起来。有意思的是,掩埋了尸体,便犹如掩埋了之前所有的兴致,从此大家对此事集体噤声,再无提及。然而,大约两年后的某一日,此君,一个被人们肃穆掩埋了的人,竟毫无根据地回来了……
这件旧事被我听得津津有味。怎么说呢?它完全就是一个短篇小说的架构。
事件本身倒也算不得格外离奇,不过是一个人失踪了,搞出些误会。只是这个事件在尘世中演绎之时,那种诸般的况味,恰可说明短篇小说的某些艺术规律。
首先,窃以为,小说这门艺术从精神原则上,是应当排斥过分离奇的。它应当捕捉日常之中那些浮光掠影的存在,于庸常中,提炼出微妙的意味。若这个原则成立,卡夫卡的《变形记》算不算合格的呢?我以为,算。卡夫卡在这个短篇里,同样遵循了对于日常生活的忠实描摹。他是这样开始的:“一天清晨,格里高利·萨姆沙从一串不安的梦中醒来……”怎样呢?不错,他“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硕大的虫子”。这个惊世骇俗的发现,与其说是小说情节上的耸人听闻,不如说是卡夫卡另辟蹊径,在小说技术上为我们奉献出了一种崭新的手段。小说情节和小说技术当然不是同一回事。就好比对于一块铁的加工,铁的性质是被预先规定了的,大家需要做的,只是加工手段上的推陈出新。读下去,你就会发现,这只硕大的虫子无外乎经历着一切那个格里高利·萨姆沙所应该经历的庸常时光:因为上班迟到而忧心忡忡,被家人担忧,公司的人找上门来……
一切都依照着现实的逻辑毫无新意地罗列。但是,一篇杰出的小说却丰满了。如果卡夫卡笔下的这只虫子,变形后活动在天界冥间,或者上下数千年地穿越一番,那么我们看到的,就将只是一篇玄幻作品了,起码,《变形记》会因此被排除在经典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