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见南子,心中苦味几人知 (2)

当理想遇到权力 作者:张大威


孔子周游列国,那是在“走机会”,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他没有一定要去的国家,也没有一定不去的国家——除了坚决不去秦,因为秦是虎狼之国,人心太坏,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怎样熏陶大约也“儒”不起来。他在列国中前进、碰壁、后退、迂回,再前进……能够接纳他的国家,他就迈开大步走进去,轰他走的国家或者他自己觉得待下去也实在没趣的国家,就卷铺盖走人。孔子周游列国,说得好听一点叫“周游”,实际上是在卫国、陈国、蔡国之间“游”的时候居多,而待在卫国不走的时候更多。这是为什么?因为卫灵公这人虽然昏庸,但也不失厚道。孔子第一次到卫国,实心眼的卫灵公就问他在鲁国的俸禄是多少。那时孔子刚从鲁国大司寇的位子上下台,是下野高官,俸禄自是不低,他如实相告“俸粟六万小斗”。卫灵公当场拍板,卫国也给孔子俸粟六万小斗,孔子是降职不降薪。请问,这等好事就是今天你到哪里去找?卫国不但要给孔子俸粟六万小斗,还要给他庞大的弟子群提供食宿。据传平时跟他周游列国的人大约有七十多个(也有学者说没有这么多),假如打个对折,也有三十多个,相当于今日一个排的兵力了。卫国其实是失败而又死不认输的孔子的一座避难所,当他无处可去、无人收留时,当他四顾苍茫、身陷绝地时,他就去卫国,在一个昏君和一个荡妇的羽翼下,靠“坚乎磨而不磷,白乎涅而不缁”的坚定信念,给自己打气,显示出一副“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高贵不可侵犯、极优雅极正统的姿态。

事情按照这样的轨道进行下去该有多好。

然而事情往往拐出平庸的滑行轨道,出个岔子。岔子简直就是事情的真面目。天下所有的好事情就是不能一好到底,总有岔子猝不及防地“岔”出去。卫灵公虽然昏庸,但历史和卫道者都能担待,反正二十四史中的君王大都如此,多一个昏君少一个昏君,对他们的整体形象没多大影响,没道理单单苛求卫灵公一人。集体的痛苦不算痛苦,集体的昏庸也不算昏庸。使人气恼的是,卫灵公宠爱的夫人偏偏是南子,南子又偏偏是个盲目、冲动、热情、好奇,向往一切新事物的不安分女人,对来卫国的政要、名流、君子、大师都有着盎然不可遏止的兴趣,都要接见他们。孔丘来了,她岂能错过这个机会。她“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

不好,果然出岔子了。她要见孔子,是不是要设一个什么圈套?玫瑰色的?不可能。黑色的?南子似乎没有那么多的心计。灰色的?对了,就是灰色的。有些暧昧不清,有些朦胧模糊,有些遮遮掩掩,有些味道怪异——其实这都是男人们多心了,想象力过于丰富了。其实于南子,她要见孔子,也许是赶新潮,追文化名人;也许是一种外交礼节;也许是一种心血来潮;甚至也许只是一个生命力过于旺盛的女人,在一个漫长沉闷的午后,倦怠而无聊,突发奇想,要玩一个玲珑的充满文化气息的游戏。她就是把脑袋想破,也想不到她在这个沉闷漫长的午后所接见的老头子,在后世会被人刷上一层层金粉,当成神像供奉在中华文化的源头上,逼着人哆嗦、叩头、膜拜,更想不到自己在这个午后的所作所为会给后人留下那么多唠唠叨叨的话把儿。那个人给她留下的印象是:雄心勃勃的目光中掩饰着说不出的疲倦、沮丧和不甘,很寂寞,很落魄,很失败,很孤独,很苦闷,很着急,很上火,气势凛然,道貌岸然,却又惶惶然,凄凄然。如此而已。南子,也许还有孔子,以为这次“接见”不会成为一个文化事件,时光流逝,这次接见也将冷落沉寂,无声地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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