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却有一个人,骑在马上,带着一群士兵,远远地冷眼瞧着这帮人在大树下手舞足蹈。他的冷眼中透露出不可名状的轻蔑,他不明白这些人在大树下,一会儿将脖子缩起来,将两肩塌下去,将腰弯到地,大气不敢出;一会儿又将脖子伸出来,满脸得意之色地快跑;一会儿又张臂拱手,像鸟儿展翅一样飞起来,是在做什么。在宋国的土地上,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么怪诞的事。这是一帮江湖骗子?是一群卖艺人?他捉摸不透。士兵中有人指给他看,那个身长九尺,头顶四周凸中间凹的老头子就是当代社会名流——孔丘(由于这人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笨蛋士兵,根本不会“望气”,只根据人的自然形象描述,所以也就不会说“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的漂亮话)。知道他是孔丘就够了。原来骑在马上的那个人是宋国的司马桓魋。桓魋一点也不懂得——或懂得但不相信——儒们这风情万种扭扭捏捏的礼仪是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的,它深刻到可以让你是仁风千里的周,或是礼崩乐坏的血腥乱世。他也不体谅孔子如果没有这一套时时演练的礼仪来强化他白日梦的深度,来和整个不仁的时代对抗,是什么也没有的。一个两手空空的孔丘,根本就没法在春秋末年的名利场上稳住,就像今天一个作家没有几本有分量的砖头似的作品也很难在文坛上稳住一样。他总得抓住点什么和这个社会对话,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品格,让人们——当然主要是君王们注意到他,注意到他这块待沽的椟中美玉。不抓住这套礼仪他还能抓住什么?要土地,他没有一寸;要士卒,他没有一名;要战车,他没有一乘;要官职,他此时完全是个白丁。所以他只有紧紧地抓住他手中的“礼”,在“礼”中安身立命。仁不仁倒还在其次,因为仁也许只是复礼的一种伪饰,而不是目的。汉武帝独尊儒术后,仁更成了一种伪饰,一种统治手段,更加不是目的。其实只要有集权,只要有阶级,甚至只要有阶层,仁也许永远成不了目的。
这个“不仁不礼”的桓魋怎么能理解孔子的处境、孔子的伟大和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又犟又倔的脾气呢!他一双恶毒的冷眼中竟渐渐冒出了腾腾杀气。桓魋领着士卒们横眉立目地冲过来了,弟子们全跑掉了,大树下只剩孔子孤零零一个人,他还沉醉在他的“礼”中。有个弟子猛然间回了一下头,发现自己的老师不知危险将至,便大喊一声:“老师快跑,桓魋来了!”沉醉的孔子吓得一激灵,睁眼一看,桓魋的刀锋马上就要点到他的鼻尖上了。圣人就是圣人,他泰山般临危不惧,大喊道:“上天既然赋予我传播道德的使命,桓魋能把我怎么样!”说罢才心有不甘地迈开大步跑掉了。
桓魋没有去追赶孔子,如果他真心追赶,他会把孔子剁成肉泥的。但桓魋还是觉得这孔子这一伙人讨人嫌,招人恨,他恨孔及树,为了彻底清除孔子留在宋国的气味,他将那棵大树连根拔掉了。如果那株树能穿越历史的层层烟云活到今天,定是比汉武帝的那株“挂甲柏”还要有名的。
这便是孔子刚刚离开卫国时的遭遇,他差一点命丧宋国。他曾在陈蔡间绝粮,虽然弦歌不辍,但人的肉体是一种物质形式,毕竟还是要吃要喝的,唱多少支歌,奏多少支曲,都糊弄不了胃。他曾因长得像阳虎而被匡人围困,曾被隐者长沮、桀溺所不屑,曾被楚狂接舆所讥讽……
如此伟大的至圣,人海茫茫,知音何在?天地浩浩,乡关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