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一生中,只在鲁国做过三个月的司寇——当然,早年他还做过委吏(司会计)、乘田(管畜牧)及中都宰等,但能够拿到台面上的只有鲁国司寇了。可见当时那些国君们对他的需求度、依靠度几近于无。也许孔子的超常政治智慧使他们又恨又怕,他们不仅不用他,还不断地挤兑他,打击他,排斥他。司马迁说:“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雍之。”可见他的处境有多难。孔子这个最应该当官的人,就是捞不着官当,真可谓“人间多少不平事,打破酒杯问英雄”!
官场上他肯定是玩不转了,雄心万丈的孔子还是不甘寂寞,他不会携玉壶春酒,缓缓寻花,闲闲看云,他天生就不是“闲适派”。聪明绝顶的孔子只好将胸中一段豪气转为礼乐文章,他这回要一心一意地从事第三产业——教育与文化,想以此来匡正人心,培养斯文,塑造一个民族的文化性格。其实,这种作为更是他的名山事业。虽然他未能南面百城,但他对中华文化的建树,更具永恒的神圣光芒,远非一个帝王可比。孔子自己是怎样看自己呢?没人知道。在春秋末年热闹的名利场上,他成了一个局外人,想来他的寂寞一定是比天高比海深吧!其实,人扮演什么角色都是由历史决定的。人,谁都没有权力向历史要得更多。伟大如孔子,也不能要得更多。这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除了仕途失意带来的巨大的寂寞,孔子还有另一种寂寞,那就是缺少真正的朋友。“啊,朋友,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朋友。”亚里士多德如是说。但愿这是他的激愤之语。朋友是人性温暖的不熄灯火,朋友的故事使人彻骨生香。伯牙为钟子期摔琴,延陵季子为徐君挂剑,友谊让我们无言涕零。孔子却缺少这样的朋友。大师的身边永远都不缺少闹哄哄的追随者——不知道是大师更需要学生,还是学生更需要大师,这种关系的确不好说。孔子这棵参天大树的周围也缠满了青藤——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人数也算可观。但能与他的智商合拍,理解他思想精髓的人几乎没有。围在他身边闹哄哄的人或谓贤人(闲人?),或谓熟人(俗人?),就是没有朋友。
颜回是个例外。
颜回这人相当神秘,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味道。其实颜回是个很会说话的人,颜回的谈话风格具有天花乱坠、淡水含香、麻姑搔痒等种种美学蕴味。在评价老师孔子的时候,他说得多么好。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论语·子罕》
但他基本上不说话,是个精品闷葫芦,西谚云“沉默是金”,颜回可当赤金。也许赤金的颜回深谙“大道无言”的奥妙——从这点看,他倒有点像老子的弟子了。词语如珠,如万壶喷洒,锦心绣口,吐千朵彩云,大逞才子气,是小智之人。小智之人只知言词之利,不知祸从口出。把语言说得圆之又圆,不留一点把柄让人抓,那是连神仙都做不到的。不言,易;言而不留小尾巴让人捉,难。时事翻覆,白云苍狗,秋水般的刀,流星般的剑,都是能够杀人的。颜回宁愿在沉默中,讨一安身立命之地。他的不言,使他的恩师孔子难以和他交流,交流的方式曲折隐晦,有点像打哑谜。《论语·为政》第一次提到颜回时这样记载: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由于颜回金口难开,在他愚不愚的问题上,孔子满腹狐疑,思虑再三,拿捏不准。思想因撞击才产生火花,师生之间多是无言的交流,这不但异常,甚至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