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则对话不过四十多个字,包含的信息却很多,其中潜伏的思想张力甚至有些狰狞。他在质疑仁、叩问仁、挑战仁,甚至是蔑视仁,完完全全是一种异质的声音。宰我发出这种声音并不是无凭无据的。在他生活的时代——也许在任何时代——实行“仁”面临着巨大的困难。春秋末期,奴隶社会的大厦轰然倒塌,原有的价值观念随之崩溃,原有的礼仪典制发霉腐烂。此时的孔子顽固地要祖述尧舜,效法文武,将“仁”这面人性中最完美、最光明、最温暖的旗帜插在时代的废墟上,想把奴隶制的落日变成一轮华美的朝阳,这完全是逆历史潮流而动。宰我虽然是孔门的高才生,可他不相信老师的“仁”会是什么救世良方。在宰我的眼里,仁的概念是模糊的——何谓仁;仁难于操作——如何仁;仁大而无当——仁难于具体化,难于量化,难于评价;仁很可能成为懦弱的善——不分对象地一味讲仁,仁很可能被利用,被戕害,变成愚,变成傻。因此他给孔子设了一个陷阱:有人说,井里掉进去一个人,这时仁者该怎么办?这种设难很有些凶险,很有些居心叵测,很有些不怀好意,很有些走极端了。但这种设难又极富挑战性,它可以使“仁”的理论逐渐明晰。根据霍克海默的观点,人类早期思想家的理论都是模糊的,这种情况在《论语》中体现得十分明显。所以不能把宰我的问难简单地看成是给老师孔子出难题,他是在帮助老师扩展自己的理论,完善自己的理论,丰满自己的理论。在这个设难中,虽然有人说井里掉进去一个人,但不能确定到底是有人还是无人,这就使仁者成仁的背景不清晰。仁者是跳还是不跳,是救还是不救?跳下去,井里很可能没人,仁者显然是被愚弄了。如果一个仁者常常被人愚弄,那仁就等于傻,他的道德形象就会大大地降低。要是不跳呢?也不好。因为井里很可能有人,仁者见死不救,见义不为,人格会大大地贬值,甚至会成为不仁。由此可见,仁者要仁时多么左右为难。做个仁者,要选择,要摸索,要牺牲,还要头脑灵光。所以自古以来,帝王将相、高官显贵、草莽英雄,一切成功人士都不做仁者,仁者最后还是留给傻瓜做了。
孔子提倡“仁”的本意肯定是好的。在中华文化奠基时代,在诸子百家萌芽时期,生活在那种相对封闭的文化场内,孔子大力提倡仁,这是一个重大的理论建树,是对世界文明的巨大贡献。“仁学”不但不过时,还会成为一门未来学,至少我们希望它成为一门未来学。如果孔子的“仁学”能够普及全球,成为全人类的价值观,大家统统做到了“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那就真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了,真是天下一家、环球同此凉热、世界大同了,哪里还会有两次世界大战,哪里还会有反人类反社会的恐怖分子及连绵不断的局部战争?令人遗憾的是,霸权主义者不信奉“仁学”,恐怖分子也根本不买“仁学”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