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真是一件疑案。能够惹得老师大动肝火,到底是怎样的睡法?是整日蒙头大睡,还是短暂的午睡?是偶尔睡一觉,还是不知好歹地年年月月只是睡,睡得浑浑噩噩,七颠八倒,养足了精神又跑到老师孔子面前,言语尖刻如刀,双目炯炯有神地与老师进行论战?如果是后一种,确实挺招人恨、讨人嫌的。一身大师派头的孔子教育学生历来是循循善诱,威而不猛,不惹急眼了,是不会这样大光其火的。但此事终有蹊跷,让人怀疑白天睡觉只是孔子指斥宰我的一个借口,根本的症结还是二人在理论上的重大分歧,那就是宰我对“仁”与“礼”的怀疑与设难——他在孔子决不允许遭到质疑的地方进行了质疑,在孔子决不允许遭到侵犯的地方进行了侵犯。尽管宰我的声音在三千弟子中是那么的孤单和微弱,但孔子还是感到了麻烦和厌恶。因而无论宰我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对孔子的心思,所谓动辄得咎是也。孔子觉得他已经给了宰我最高真理——“仁”与“礼”,且这是根本不容置疑的最高真理,宰我偏要动什么歪脑筋进行自我思维。老师都已经思维好了,还用得着你寻找什么新的最高真理?孔子是受不了这个。至于白天睡大觉,小过也,那只不过是孔子拿“昼寝”说事儿,来批评这个桀骜不驯、思维活跃、剑走偏锋的学生,告诫他放老实点儿,放谦虚点儿,放稳当点儿,放尊重点儿,你以为你是谁?你哪里来的批评权?
在《论语·八佾》中,还有一则关于宰我的记载: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
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宰我又错了,甚至连我们都觉得他是在强作解人,望文生义。周之使用栗木做社主(社:社神,此处指神庙中所供奉的木主),可能因为周人喜欢栗木,或者周人住的地方栗树居多,初衷肯定不是使民战栗。周的美政是孔子一生所向往的,所追求的,所心仪的,那美政没有半点瑕疵,爱民如子,恩泽众生,柔和温暖。宰我却说用栗木做社主是用来吓唬老百姓、震慑老百姓的,使他们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个周还像施行美政的太平盛世理想之国的周吗?倒有点像夏桀与商纣了。宰我这人怎么说什么做什么都与孔子的理论两拧呢?所以孔子又一次批驳了他。
《论语》中记录的宰我的言行只有这四次,但次次都峥嵘、波澜、碰撞、不和谐。他就是这样的一个学生,一个不能用好和坏这两个泾渭分明的字来定义的学生。在孔门的道德氛围和学术氛围中,他的语言、他的思维甚至他的行为就如一只牛虻,时不时地刺痛他的老师孔子。但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痛也促使孔子的思维深化,并推动他的理论成型与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