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骚》中屈原已表明死的决心，《惜往日》、《渔父》、《涉江》等只是在重复它。读屈原，《离骚》、《九歌》必读。《九歌》乃语言华彩天堂，后人无法进入，无法超越。而一曲《离骚》，道尽了屈原诗歌的基本主题。其他归在屈原名下的诗，表达的仍然是众芳芜秽，我独芳洁，伤灵修浩荡，恐皇舆败绩，世溷浊不分，好蔽美嫉妒……不同的是，《离骚》是杯浓烈的醇酒，其他篇章则酒味渐淡。

屈原投江，在他二次被黜之后。其时楚怀王早已客死秦国，郢都也已被秦军攻破。其实让屈原慷慨赴死的，不是楚国的败，更不是秦国的胜，而是他自己确立的生命基调——“忠”。当时统一乃是不可逆转的天下大势，楚国既然没有统一各诸侯国的能力与野心，就一定会被他国灭掉。只要屈原忠心不改，只要有石头在，有汨罗江在，他必死无疑。在天下要“定于一”的大势下，屈原的“美政”只能是一种“语言的乌托邦”。当屈原带着一种大势已去的惆怅，抱着一块冰冷的石头，为了自己的理想纵身跳入江中时，一曲忠魂悲歌便写在了汤汤不尽的水流中。后人怎样诠释这曲写在水中的“忠魂悲歌”呢？它应该是既高华又悲怆的。说它高华，是因为人都有追求自己理想的自由（只要这种理想不是反人类反社会的），也有为自己理想而死的自由。屈原在汨罗江清澄的波光中凝视自己憔悴的容颜时，他的灵魂是丰润的、饱满的。天下昏乱，忠臣乃见。他为他的楚国和楚怀王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已是忠的极致了。但他这种忠也是悲怆的。“忠”，到底有没有底线，有没有一个尺度？这个封闭着的圆圈儿能不能打开一个气孔，人到底应该忠于什么，对谁忠？忠到什么程度？如果“忠”是一个祭坛，我们是不是要无条件地做一个献祭的牺牲？如果我们效忠的是一种腐朽，是一种衰败，是一种落后，是一种谎言，是一个既得利益集团，我们是忠还是不忠？封建时代的“忠文化”主要是忠君，民间讲究的忠义，是次要的。按照孔子一贯的天真烂漫的想法，君臣之间的理想状态应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可历史的事实是没有谁能让君主以礼使臣，荒淫无度、残暴昏庸、软弱无能、不务正业的君主占满了历史发黄的册页，对这样的君——例如夏桀、商纣之类，是否也要忠呢？愚忠、傻忠，没有思想，没有问号的忠，为旧时代陪葬的“忠”，不值得提倡。我们会尊重屈原的选择，向他始终不渝的生命志向表示敬意，但是我们纪念屈原在划龙舟吃粽子之余，对忠文化作一番认真的思索，也许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