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政治家都会猜度主子的真正心意,这是成功的不二法门。在我们的文化系统中,许多话不直说,许多事不直办,许多意不直指,得绕很多眼花缭乱的弯子,才能抵达事物的核心。这种绕弯子的乱麻般的路线,最考验人的智慧。李陵的祖父李广以数奇不偶上出名,他的孙子也不比他强到哪去。他们都属于赳赳武夫,只知道挥舞流星剑,拉紧乌号弓,保家卫国,在别的事情上比较缺心眼。李陵不满汉武帝的安排,他不知道在这场战役中他只是个陪衬,他是做绿叶的,是专门来衬托李广利这朵红花的。李陵偏不要做绿叶,他也要做红花。他对汉武帝说:“毋令专乡贰师军。”于是便有了他带领五千步卒出居延,深入敌军腹地,杀敌数倍,最后多数士卒战死,粮绝矢尽,贰师将军坐而不救,他于悲愤绝望中投降匈奴一事。
三
战败之时,李陵有三个选择:第一是自杀,皇帝和忠义都要求他这样做;第二是他杀,被匈奴人砍掉项上人头,将一腔碧血洒在鞮汗山下的衰草中,成就一个将门后代为国捐躯的悲凉故事,也让司马迁作为一个完整的男人站在历史中;第三是投降。李陵选择了第三。
大汉朝廷因李陵的这个选择愤怒而屈辱,汉武帝整日怒气冲冲,群臣舌如刀剑,辞赛钢针,人人指斥李陵怯懦无耻,贪生怕死,无德无节。在一片怒涛般的谴责声中,汉武帝问身边的太史令司马迁,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天啊!这是一个多么凶险的时刻,云塞,风滞,气闷,人哑。大概连历史都堵上了耳朵,不想听他讲些什么;他的肉体都想逃离他,不敢听他说些什么。此时的司马迁也有三个选择:第一是随声附和,别人声讨李陵,你也声讨李陵,别人说他是狗,你就说他是癞皮狗,别人说他是猪,你就说他是瘟头猪;第二是委婉推托,含糊其辞,这个嘛,这个嘛,今天天气哈哈哈;第三是直抒胸臆,怎么想怎么说。万分不幸的是,司马迁也选择了第三。
群臣皆罪陵,上以问太史令司马迁,迁盛言:“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幸,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輮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拳,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
——《汉书?李陵传》
司马迁在汉武帝面前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为李陵评功摆好、为李陵投敌叛国开脱的傻话,与整个朝廷舆论氛围不合拍的废话,与皇帝心思相忤的蠢话。他这个太史令也不知道是怎么当的,亏他常常陪伴在皇帝左右,一点揣摩的本事都没学到,一点眉眼高低都看不出来。听到李陵兵败的消息,皇帝就“怒甚”,皇帝为什么“怒甚”?他一怒李陵不协助贰师将军李广利立功,二怒李陵自逞其能终于兵败,三怒兵败之后李陵不能全节自杀,四怒怕有人把错派到李广利身上,说他见死不救,让自己的大舅子担责任。(李广利后来也因战败投降匈奴,为单于所杀。李延年坐弟祸被诛,整个李氏家族皆被汉武帝诛杀。历史就是这样的白云苍狗、鲜血淋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