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投降匈奴的真实目的谁能拿捏得准，司马迁只是基于平日里对李陵品格的了解做出此种推论，而他说这话的目的一大半是要给皇上分忧解难。他自己在《报任安书》一文中说：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结果“名主不晓”，以为他在那里含沙射影地贬低李广利，为李陵开脱。其实司马迁并不是故意为李陵开脱，他只是说出了自己对李陵的印象，觉得他应该是假投降，是在虎穴中暂时栖身，有朝一日还是会回归汉朝的。这样的先例不是没有，那个赵破奴不就这样做过吗？他的这番话完全是让汉武帝放宽心，不要整日“怒甚”了。可由于司马迁的政治智慧比较低，政治目光比较模糊，不能把李陵的败、李广利的无功、汉武帝的“怒甚”有机地联系起来，形成一个明晰的链条，揣摩出汉武帝此时最爱听的话是什么，所以他说错话了，所以他下地狱了。

你知道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是什么吗？是绊马索。一匹骏马正在露浓花香的草地上春风得意地撒欢，突然咕咚一声，就被绊马索绊倒了。这绊马索藏在茵茵绿草中，表面上安宁平静，没有一丝凶险，实际上可是个地狱黑窟窿。没有绝好的眼神，就无法辨认出来它的真面目。所以在农耕社会的历次战争中，绊马索立下的功劳高啊！由于它的高，后来就由具象的绊马索抽象为一种“道”，被屡试不爽地运用在政治中，也不知绊倒了多少人。司马迁就被皇帝手中这条绊马索无情地绊倒了。

司马迁被下了大狱。但地狱并非无门，他本来是能够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只要他有钱，因为汉律是可以拿钱抵罪的。司马迁没有钱。他的父亲司马谈是太史令，没有为他挣下万贯家私，他自己又是太史令。在皇帝的眼中，太史令地位轻贱，“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报任安书》）。太史令堪比戏子，不是高官，没有多金，于是地狱之门哐啷一声关上了。钱这东西多么好，钱是神啊！（不是钱能通神，钱本身就是神。）钱也是人的命运，司马迁之被去势，做不成男人，王昭君之远嫁匈奴，做不成贵妃，都是吃了没有钱的亏。没有钱的司马迁只得接受宫刑，他从一个男人变成了不男不女的人。

这真是奇耻大辱。在《报任安书》一文中，司马迁将他那个时代的人所能受到的十种侮辱一一列举出来，受腐刑是其中最重的一种。“诟莫大于宫刑”，堂堂的七尺男儿没了男根，那是侮辱中的侮辱，是侮辱的极致。士可杀不可辱，没被砍头，却被侮辱得人不人，鬼不鬼，朝廷不齿，市井讪笑，司马迁此时棰心泣血，肝胆俱裂。

司马迁的被去势，也是一个隐喻：文人最好不要乱说乱动，否则专制皇权就会给你去势——包括生理上的去势和精神上的去势。

此时司马迁面临着一个最严峻的抉择，是忍辱负重地活下去，还是悲凉地结束自己残缺不全的生命，结束自己的耻辱。对于司马迁，活着比死要艰难百倍。

四

司马迁不能去死。他的生命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史学，属于文化，属于父亲的眼泪。当一个人肩负重大使命的时候，他连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利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