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慢慢地驶过三秦大地,我看到几匹负重的驴子艰难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为驴子想,它们似乎应该有一种更好、更合理的生活:或被好事者用船载入黔,只要不在老虎面前暴露自己的底细,就可如神仙般闲散地生活;即使没有遇到好事者,也可四蹄翩翩春草绿,细雨熏风嗅花枝,当匹自由自在的驴子。但我知道自己是多么可笑,又是多么可悲。我们也和驴子一样,负重走在崎岖山路上。表面上看,在与人类共同生活的历史中,驴子无疑是被安置者,它们没有能力安排自己的生活。然而高智商的人类呢?我们有能力安置自己的生活吗?也没有。政治、经济、社会、文化、伦理、境遇、出身,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外”,来自人群的含意复杂的目光,都可能成为一只看不见的、安置你命运的手。
司马迁也是一个被安置者。他被父亲司马谈临终时的泪水所安置,被一种巨大的文化使命感所安置。司马氏家族的文化渊源与中华文明史一样久远,先祖在三皇五帝时代就已“典天官事”(做掌天文的官),后又“世典周史”。司马谈官至太史令,所著《论六家之要指》一书,对儒家、道家、法家、墨家等挥洒评说,见地精辟。他任太史令时,已根据《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等书撰写史籍,事业未竟,赍志而没。死前,他对司马迁说:“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司马迁没有选择,历史已安置司马迁为中华史学开宗立派。从周至汉,千年史林的落叶已化成丰厚的腐殖质,这上面就要长出千尺森秀,开出巨丽之花,结出累累硕果。司马迁的文化储备、知识储备、人格修养也完全具备了开宗立派所需要的坚实、高迈与汪洋。十岁时他已能背诵《左传》、《国语》等书,二十岁前得乃父传授天文、星占、黄老学说,后又受《尚书》于大儒孔安国,受《公羊春秋》于董仲舒。二十岁的司马迁何其有幸,他的老师孔安国、董仲舒都是旷世的大儒。是时间使他们相遇,时间把那扇门关闭后,想列孔董门墙已不可能——有大师的时代,求知者是幸运的。二十岁的司马迁已是满腹经纶,读万卷书后,他要行万里路。青年司马迁从书斋走出,进行文化之旅。不知是预谋还是巧合,司马迁心灵的第一指向是湖南的汨罗江。他来到这里,要寻找什么?是文人宿命中的苦难么?“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的三闾大夫屈原,在怀王面前也曾春风得意。然而谗谄蔽明,邪曲害公,方正不容,世事混浊,娥眉招嫉,一朝得罪,身赴清流,“葬乎江鱼腹中耳”。汨罗江边的千古悲风,对司马迁吐露了什么样的心曲呢?还是在湖南,他又寻访了文人中的另一个悲剧人物——贾谊的遗踪。在昌明的汉室,贾谊同样被弃不用。普天问之,谁能指责文帝为昏君?谁又能指责贾谊非栋梁之才?是专制皇权的沉滞腐朽容不得新进后生,还是贾谊一嘘三叹、涕泪横流吓退了文帝?少年英风的贾谊,孤介骨鲠,忧国忧民,只谈苍生,不谈鬼神,结局是“贾谊上书忧汉室,长沙谪去古今怜”,活了三十三岁,郁郁而亡。
知识分子的救世之路在何方?知识分子安身立命之处又在何方?
这是天问,没有人能够回答,司马迁也不能够回答。他只是怀着满腔的悲愤,压抑着胸中的热泪,在屈辱的日子里,为这两位千古才子写下不朽的《屈原贾生列传》。我坚持认为,这是一部《史记》中写得最为出色的列传。写屈原的部分更是凸现了不同时代知识分子相同的心灵向度,诵读之时仿佛让人隐隐听到两人穿越时空的歌哭应答。所以鲁迅先生说《史记》是“无韵之《离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