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继续他的游历。此时的他,又怎么能够预知自己生命中会出现那个巨大的黑洞——“李陵之祸”。他受腐刑时,《史记》创作这个浩大的工程才开始约五六年时间。按照司马迁的性格,成为竖宦之后,他绝无偷生人世之理。支持他活下去的理由只有一个——他的《史记》。司马迁不会忘记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他是为《史记》而生,为《史记》而活的。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谈到自己被去势后的生死选择:“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诟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是的,奴隶与婢妾在受到侮辱时都能自杀,饱读诗书的司马迁更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不能死,因为他的宁馨儿《史记》还没有诞生,他没有资格去死。
五
与韩城擦肩而过后,我的心一直有种苦涩的内疚和感动。我不停地想,想司马迁,想文人,想文人手中的笔,想文人的宿命,想文人是否为一种异型的动物,是否有一种异样的禀赋。他们的精神内核与常人有何不同,是更高贵还是更卑贱?是更聪明还是更傻气?是什么、又是谁使他们心甘情愿地担当那么多完全可以不承担的苦难?为了文化的积累,为了艺术的至境,为了那一行行或峭拔如高山,或泱泱如江河,或琮琮如清泉,或飘飘如灵蝶的芳香文字,他们可被去势,可被蔑视,可被围攻,可被嫉恨,可被折磨,可被打入另类,可一生飘零,清贫如洗,潦倒终身,甚至可血溅黄沙,头饮锋刃,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他们为文,是飞蛾投火,是松膏自燃,是杜鹃啼血,他们呕出心血,在尘沙飞扬、荆棘满地的人间,炼出一颗颗智慧夜明珠。夜明珠发出温厚的光芒,纠正人性中的偏差,照亮人性中的昏暗,提升人性中的美好,使人更像人,使人离兽更远。活在文明世界中的人,谁的文化底蕴中没有先贤们浓浓的影子?然而时光流逝,街市太平,他们倒下去的地方往往荒草寒烟,土蚀青苔。也许会有墓碑,可世上几人能读懂?也许会有凭吊者,可凭吊者多是不相干的看客!文化胜地一旦沦为旅游胜地,便不再是思想者与同道静观默想、心灵沟通的地方。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也曾有风声、雨声、读书声来搅他们的梦,我愿他们不醒,我愿他们不醒。
醒来做什么?生生不息的五千年中华文明史,大地,母亲,您最苦难的儿子中有一长串的名字是文人。
这到底是为什么?
司马迁,一个被去势的男人,一种锥心的苦痛,一座不朽的文化丰碑。你挺立的姿势已经是一种永恒。你不需要谁的朝拜。
六
在非男非女无限伤心的岁月中,司马迁仰怀古人,俯伤近事,以先贤自励,又历约七个寒暑,完成了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记事起于黄帝,迄于汉武帝,首尾约三千年。
《史记》完成后,司马迁便从一切史书记载中消失了。他走得无牵无挂、无影无踪。他融入天,融入地,融入时间,融入《史记》,融入永恒。我想,他是自杀了,且不是投黄河而死。虽然他的家乡距黄河只是咫尺,可这能说明什么?他该是去了汨罗江。
长风萧萧兮木叶纷纷,汨罗波起兮泣英魂。
“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