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
这回病情凶猛,住院四十多天了,每天与死神搏斗,吴老明显太累了。我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与手套,遵从护士的指引,绕开各种仪器设备,轻轻拍打着手背,大声呼唤,昏睡中的吴老师才慢慢睁开了双眼,抬抬手,面部也略有表情,表示已经知晓。妻子夏晓虹虽也多次拜访,毕竟隔了一层,叫“吴先生”没有任何反应,改口跟我叫“吴老师”,他这才努力睁了睁眼。
吴老师的大公子吴行赐告知,院方已下达过好几次病危通知,但医生及家属都不放弃,仍在尽最大努力抢救。据说,“战争”已进入相持阶段,任何状况都有可能发生——我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走出中山大学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我的心情一直很沉重。陪同探访的黄天骥老师以及王家声师兄都说,为防万一,须有所准备,建议我接受《广州日报》记者的采访。
打开随身携带的小电脑,指点着我和吴老师的众多合影,讲述我们师徒的故事,说到有趣处,暂时抛开那压在心头的忧伤。记者要求转录我们十多年前在怀士堂前的合照,那时吴老师虽年近八十,仍神采奕奕;我则格外珍惜2011年1月3日我去吴家拜访,请行赐兄拍的那一张——但愿这不是我和吴老师的最后合影。
其实,关于导师吴宏聪先生,我已经写过好几篇文章。1997年11月,在中山大学为吴老从教55周年纪念会上,我做了题为“为人师者”的发言,谈的是其为师之道;2002年7月,赶在吴老师八十五寿辰前,我撰写了《吴宏聪与西南联大的故事》,讲述其学术渊源;2007年11月,中大及广东省政府为吴老做九十大寿,我有事未能赶回,特意请报社送了一百份2007年11月12日的《21世纪经济报道》到祝寿会上,表达我的心意。因为那天的报纸上,刊有我谈论闻一多、朱自清、杨振声及其弟子季镇淮、王瑶、吴宏聪的《六位师长和一所大学——我所知道的西南联大》,文后“附记”称:“西南联大的历史,一般从1937年9月算起,可正式上课的时间是11月1日;而今年的11月25日,中山大学中文系将为老系主任、西南联大校友吴宏聪先生做九十大寿。作为弟子,我公私兼顾,既谈我的导师,也谈导师的导师,希望在三代师生的视野交汇处,凸显一所大学所曾经拥有的英姿。”
三篇文章相隔十年,涉及一个共同话题——吴宏聪与西南联大。最初谈及,全凭直觉,随着年龄及学养的增长,我确信无疑:联大的四年本科加上四年助教的经历,对于吴老师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年轻时亲炙民国年间众多一流师长,这一经历,使得其眼光、学识与胸襟,均不受日后周围环境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