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兄喜读文史,托我把他写《通鉴》的文字转给先生浏览。数日之后,先生把文章还我,对我说了四字评语:“文字通顺。”我把评语转告家兄,家兄以为这是个一般性的评价。我对他说,以先生治学之严谨,这个评价其实是相当高的。
黄药眠先生去世的时候,我随系里去北京医院。在吊唁厅里,看到先生为黄写的挽联,我一直记得:“风物正凄然,公是公非,曾惊秋肃临天下;江湖尝独立,我行我素,敢谴春温上笔端。”“曾惊”与“敢谴”两句出自鲁迅的《亥年残秋偶作》。“风物”与“江湖”两句出自杨度,不过杨写的是“江湖常独立”,变“常”为“尝”,可能是有意为之。以我看来,这极合先生所称“生平为学,服膺鲁迅”之意。我还记得在吊唁厅门口领到一张薄纸,写的是黄先生的生平,其中有“保护学生”的意思。从我的角度来看,这是一种真正的道德力量。
忽然想起来,每次我们几个去郭宅玩,或者看录像,先生都会把自己的书房让给我们,自己到卧室看书。郭宅是旧房子,本来就不大,过道里、地上都是书。郭师母另有书房,在她执教的学校里。就是这么一间书房,先生还被我等骚扰,想来无地自容——直到自己有了书房,直到书房被亲友偶尔占据,才觉出这种鹊巢鸠占的痛苦。但是先生一点不高兴的表示都没有,只是表情严肃地默默走到卧室里去。老一辈的学者,不仅学问厉害,而且做人之正之宽也够我们后来的人学一辈子的。我不禁为自己近年有时的不克制而羞愧了。
滞留京师的时候,时常受些屈辱,永生不忘行李被粗暴地扔进雨中的情景。那时,我将藏书杂物寄存郭宅;人呢,也时常在郭宅吃些肉打打牙祭。每次去,先生都不怎么说话,只是看我几眼,然后走进别室,名倞则陪我吃饭,坐着,说些温暖的话。后来,名倞告诉我,为了我的事,老爷子出面找了学校,结果自然是无济于事。一个耿介的退休教授在残酷的世事面前,其奈何,能奈何。我和友人谈起这事,她说,以郭预衡先生这样富有威望的学者,自己从不求人,却为你而求人,他是你的恩人!你应该为他写点什么——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何德何能?不过是他宽泛意义上的学生而已,不过是他儿子的同学和朋友而已。先生从学问到人品堪称我的授业恩师,虽然他教得不多,我学得更少,但是我会记在心里,继续做一个向学的人,做一个正直的人。
回到边城之后,与名倞见面的机会少了。偶尔出差,与名倞也就见过四五回而已。问起先生,名倞就说还好,到此也就不再追问。我本有探望之心,但以先生的高龄,不便打扰。无意之中,文字缘倒是结了一回。某报读书征文,先生与汤一介先生、木心先生是一等奖,我和乐黛云诸先生是二等奖。忝列其间,我是又光荣,又羞愧。
关于先生的回忆还有一些,日记里可能记得更多,但我此刻却不想翻阅、核查,只想凭着记忆写出这一点来,不仅纪念先生在天之灵魂,也是让世人了解先生是怎样地正直与谦逊,这和校训是极合的:学高人之师,身正人之范。
桑克,诗人,著有《桑克诗选》、《转台游戏》等,现居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