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活练习(3)

孤独是生命的礼物 作者:余光中 白先勇 林清玄


(四)迁徙

在一路向北的旅程中我一直在思考着,关于迁徙。像候鸟鲑鱼?你问。

再残忍一点。或许回头再看都已是,无家之人。

外婆生日的时候,她的女儿们都回来了。带着她们的孩子回到自己长大的地方,给她做大寿。小表弟表妹围绕着她,争相握着她的手一起切蛋糕,吹蜡烛,她笑得合不拢嘴,我从来没见过外婆那么开心。

我从来没见过外公。只能从舅舅们的样貌揣想他从前的硬朗姿态,北部口音,被海风和太阳日日吹晒的黝黑皮肤,坚毅得一如海明威笔下不畏搏斗的老人,只是后来,仍被他奋斗一生的大海给带走了。只剩下外婆。

我只在神桌旁挂着家族合照的相片里见过他。我在想,或许每个人家里都有一种记忆着时光的方式,在一张张泛黄斑驳的老照片里,我几乎看见了那一整代人的迁徙,爷爷奶奶那边也是。那时岛屿和彼岸正混乱,离开和留下的人,都一样辛苦。他们背负着一整个家族,不断迷航,迁徙,寻求安定的生活。但这路走得异常艰难。就像这岛屿的地震台风,总是残忍。

后来外婆的女儿们拥有了各自的人生,大阿姨放弃学业出去工作养家,二阿姨早早嫁了人,小阿姨小的时候送给了好人家养大,跟了人家的姓,但和外婆却还是一样亲。我的母亲在颠沛流离了人生前半段之后,终于遇见父亲,接着是我。再也不必过着四处迁徙租屋的生活,终于有一把属于自己的钥匙,直通往家门口。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家,然后真正地长大。我会一直不断地迁徙和寻找,世界的尽头,那里到底存在着什么。就像外公一样,在湛蓝广阔的大海里航行,寻找自己可以短暂停驻的地点,却终究必须继续漂泊。或许真正的生活从来就只存在他方,而迁徙,让每一个这里,都成了不可久驻的他方。

可是外婆,我很害怕,会不会,其实世界的尽头,那里,什么都没有?

(五)行走

想到走过的许多街景。你知道,记忆的源头总是那么鲜明,小时候长大的原乡,每一个街角和沿途风景,总是那么熟悉。那时陪我走的是父亲,他喜欢散步。据母亲说,从前他烟抽得凶,怎么劝也不听,母亲只好退让,于是父亲养成傍晚时分,晚餐前出门散步的习惯——好在通风处而非家里抽烟。但奇怪的是,在印象中,我几乎很少看见父亲抽烟,但他却保留了散步的习惯。小时候总带着我出门,紧牵着我的小手,慢慢地走。父亲很高,我喜欢央求他把我背到肩膀上去,可以看到很辽阔的风景,和仿佛伸手就能够触及天空。

父亲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我还太小,来不及理解太多大人的世界,和他一起走着,我知道,很长一段日子他并不快乐。但他偶尔俯身和我说话时,我发现,高大的父亲举措间还是一样的温柔细腻。很多年后我想起他跟我说话时的神情,才惊觉,原来我们是那么的相像。再也不会有人为我戒烟,陪我走过长长的路了。

后来我总是在等待和父亲相像的身影,能够陪我,走上一段路。于是后来,当我渐渐长大,在路上,断断续续遇见了愿意陪我一段的人。一开始我总是担心对话陷入沉默,后来才发现,原来我们的沉默并非因为找不到适合的话题,而是沉默本身就具备了某种意义。

起风的时候特别适合沉默。我开始比过去喜欢行走,因为并肩走路可以看到更多的风景。细微的,安静的,一些原本容易忽略的细节。一起行走过的沿途风景,匆匆掠过的人事物,我都记得。要是走慢了我也不慌,因为我知道,会有人等我,前头不会再有让我心慌的陌生风景,因为多了可以倚靠的高大身影。没有原因没有目的就只是走。不说话,只作伴。第一次发现原来在一个我以为已经很熟悉的地方,原来还有那么多新鲜的风景。我好喜欢这种感觉。我想你一定懂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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