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汝爱在新四军地下党员的帮助下,来到了苏中根据地。一路风雨,秦汝爱脚上的袜子被水浸湿,人不时地打寒噤。到了师部,她身穿的棉袄已被雨水浸湿,裹在身上。她脱下棉袄,移坐向火,里面仅穿着一件衬衣,再穿上一件别的女同志刚借给她的旧军衣。秦汝爱的面色被火光映照,两颊绯红。这时,编辑部主任时建人来了,见她穿了一件军装,身体显得单薄,冷得发抖,以为她身体不行。他就叫秦汝爱过两天到另一个村子里去休息。这就是正式要将秦汝爱安排去那里的,她的行李也要随身带走。不过,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两本英文辞典,秦汝爱也没有什么行李。过了两天,路面被风吹干了,秦汝爱该启程了。时主任给她雇了一头毛驴。一路上,秦汝爱空着两只手,坐在驮行李的毛驴背上,驴夫牵着绳,她轻松地一颠一颠地前行着。吃过干粮,过了晌午,快进村了。听得见村里犬吠鸡鸣。到村口,那驴夫拉紧驴嚼子,说:“秦同志,陈庄到了。”说着,他将行李从驴背上卸下,顺手放在一座青石碾盘上,自己骑上毛驴,挥绳抽着驴屁股,掉头而去。
秦汝爱拿着行李,找到了自己的联系人,安顿下来。以后就开始了新的工作,给新四军师部做翻译。冬天的夜晚,房梁上的燕子倚在暖和的巢边,转动着眼珠,好奇地看着还在灯下忙于翻译文章的秦汝爱。
工作紧张,也有放松的时候,那就是办舞会。舞场在一个打谷场上,乐队是三个人拉二胡,一个人吹笛。这里没有风琴,秦汝爱不能为舞会伴奏一显身手。秦汝爱起初听民乐伴奏交谊舞不习惯,远没有上海的钢琴伴奏好听且节奏感强。但是听得多了,习以为常,她感到民乐伴舞也别有韵味。打谷场的旁边是首长席,放着藤椅、茶几,茶几上有茶、香烟,供领导们和来跳舞的女同志随意取用。其他三面都是条凳。首长们坐在藤椅上。秦汝爱她们随便地坐在条凳上。有人邀请,她就一起去跳舞。秦汝爱相貌端正,舞步娴熟,乐感更是好。她在舞会上受到欢迎。
舞会上人多,也很热闹。秦汝爱感到这里有一些首长舞跳得好,比如姬植孚舞跳得很好,很会带人。秦汝爱在跳舞时总要绕到首长席那边转两下子,随手拿起一根放在首长席上的香烟,做出要抽的样儿,转过身就把未点过的香烟放进口袋,她要把香烟带回外文组给男同志抽。这就是她的任务。在单位里,大家平时在工作中都相处得很好,互相帮助,秦汝爱和女伴们今天也都努力地完成男同志交给的捎香烟任务。陈庄的舞会很热闹。现在的形势胜利的把握更大,大家的劲头也更足了。
一天,蒲杏兴高采烈地跑来找秦汝爱,她把秦汝爱叫到小院落里,说:“秦姐,楼世明副书记快要结婚了。人家新娘子还是从大上海来的大学生呢。”
“从上海来的大学生?那新娘叫什么名字?”秦汝爱好奇地问。
“俞红抗。红军的红,抗日的抗。听,多响亮的名字!”蒲杏兴高采烈地说“,我已经打听到他们的大喜日子,我们一定要去祝贺。楼世明同志是党中央特地从其他根据地调来延安工作的,俞红抗是刚从华北根据地调来的,她现在在八路军总部,跟着高层领导做秘书工作。先前,她跟楼世明同志已经相爱。从华北来的那次,我看到他们了,首长骑着大白马,俞红抗骑着一匹大骡子。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骡子,有四尺高身材,头尾八尺多长,膘肥体壮,浑身青色,走起道来透着精神。”
秦汝爱想了想,说:“杏妹,我跟他们都不熟,而且,我转到南村来时间又不长。我就不去了吧。”蒲杏坚持说“:给领导同志贺喜,他们总是欢迎的,礼多人不怪。一回生,二回熟嘛。”
到了这天,早早地吃了晚饭,秦汝爱就和特地前来接她的蒲杏一起去南庄。听了蒲杏的介绍,秦汝爱想,虽然是在根据地,毕竟是党内高级干部的新居,很宽敞的三间屋子,外面一间秘书和警卫员还要住的。两人走近新房,这时新郎新娘还没有到,但是自有秘书和警卫员还有如蒲杏这样的热心人帮助装扮好新居。秦汝爱这时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她放开蒲杏的手,细细地打量。在大门外面放置着马蹄铁和镰刀,用钉子将一根山楂树枝钉在大门上,房檐下挂着一串洋葱,进屋就会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碟盐;墙脚的地上放着一桶煤,屋角有一把新扫帚。厨房挂着一只用山楂树细枝与铁丝编织而成的山楂球,屋子里有一条狗在走走嗅嗅。秦汝爱意识到,这样的打扮新居绝不会出自于偶然,摆设肯定是出自新娘子的主意,她是为自己的新生活驱邪祈福。看来,这位新娘子受过西方教育。自己在上海的教会大学里学习过,知道有些西方人在将家具搬入新居之前,绝不会忘记先做两件事:将盐和煤带进新居,放在来人看得见的地方;用一把新扫帚将新居打扫干净。据说,这样做,可以保证人们在新的宅邸里安居乐业。虽然,秦汝爱现在身穿新四军军装,她和周围将士们的衣着并无多大区别,但是,她毕竟先后在上海的一所著名教会大学生活过,眼前蓦然呈现的景致勾起她对往昔岁月的回想。这时,秦汝爱满腹疑云,在战火弥漫而且遥远偏僻的革命老区,有谁会这么熟悉西方社会的复杂习俗呢?时间还早,她就到别处村庄外走一走。
这时,屋外场院里传来一阵小孩子们热闹的哄叫声:“新娘子来了!”“我们要看新娘子!”孩子们喜欢凑热闹,又不敢大大方方地进屋来,就都趴在窗台外朝屋里看。
秦汝爱回到这场院,走进屋里,她看见人们围着的那条长凳上坐着新郎新娘,这一对新人的胸前都戴着大红花,喜气洋洋。望过去,那位新娘子也是革命根据地的青年女性,干练精神,衣着整洁而朴素。满屋子的来客吃着桌上炒焦的花生和大红枣,不时地有人跟新娘子开开玩笑。秦汝爱走近新娘子,她想仔细打量一下她,那位新娘子转过脸来,忽然,两个人一下子愣了。秦汝爱一看,这不就是自己在上海圣保罗大学的同窗好友俞漱兰吗?距离近,看得清,现在穿在新娘脚上的,正是几年以前两人一起在上海名店——小花园鞋店买来的那双漂亮的绣花鞋。
这次婚礼上,秦汝爱开了眼界,见到许多新四军和苏中根据地民主政府的高层干部,各自非凡的革命经历和素养,使他们别具人格魅力。喜宴上还请来一位开明绅士韩鼎坤,他对这里根据地的财政建设有过重要支持。韩鼎坤端详过新娘子,捋着飘在胸前的一绺白胡子,对在场的领导说:“新娘品貌端重,自是载福之器;言谈得体,堪称辅佐之贤。”蒲杏逢这种场合便会自来熟,特别会和来贺喜的其他高干的女眷们套近乎,不一会儿,就“包米长到八月里——都熟了”。新郎新娘向来宾敬酒,满场更加热闹。虽然是初次见面,蒲杏就说要给俞红抗未来的小宝宝做小棉衣。她的老练洒脱,使得已是再婚的新郎楼副书记的脸发红了。姬植孚也来了,他是从延安来到苏中根据地联系一些重要工作,恰好赶上了参加这次老朋友的婚礼。二十年代后期,姬植孚跟楼世明都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有过一些联系。这时,姬植孚笑容满面地跟楼副书记道了喜,又端着酒杯转身对俞红抗说:“红抗,楼副书记是我们党内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他写的书作过延安整风教材。在延安,流传过这样一句话,说的是跟学习有关的事:‘一天不抓紧,赶不上楼世明。’红抗你呢,是从上海的教会大学圣保罗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又是咱新四军军部交际处一员干将,能说一口漂亮的英语,又能写英文文章。这几年,你又有了革命工作的实际经验。将来,中国革命胜利了,你有空闲了,可以把你的夫君楼副书记的大著翻译给外国人看,向全世界的无产者介绍我们中共党内的理论家。”楼世明听得此言,连忙说“:植孚同志过奖了。我们党内还都是要努力学习中国革命的领袖毛主席。”姬植孚浓眉一扬,说:“那当然,自从七大开过以后,全党统一了认识,毛主席的光辉思想永远是我们全党的行动指南。”
满屋子热气腾腾,桌上都是香喷喷的大碗红烧肉,还有炖鸡汤、红烧鱼、炒鸡蛋,新鲜的豆角、小白菜。“七匹马呀,五魁首呀”,前几天从战场上打了胜仗归来的师长关胡子他们几位划起拳来。两间屋子里,尽兴地喝酒夹菜的都是灰布军服红领章。坐在靠窗那一桌的多是儒将文官,几杯酒下肚,他们也高谈阔论。戴眼镜的李参谋长说:“以前,流行一副以民国两字嵌首的春联:‘民贵君轻社稷次,国治家齐天下平。’我想,不是已经民国了吗?这春联却仍旧是君主时代的老话。抗战后,我到了延安,离过年不久,看见有一副春联‘:自古功名称韩范,如今事业首朱彭。’我想,何处村学究混进我们这抗战圣地来了,朱德、彭德怀的事业与韩琦、范仲淹的功名,本质不同,却以朱彭比韩范了。”
俞红抗手执酒杯,随着夫婿楼世明在两间屋子里走了一圈,给每一个人敬喜酒、点喜烟。楼世明去里屋陪姬植孚他们一桌领导喝酒。俞红抗自己走到外面屋子来,搬一张方凳,坐在秦汝爱的旁边,在闹腾腾的屋子里轻声地说着话。俞红抗说:“我早些时候到了延安,在陕北公学读书。后来,调到边区去做协理员,锻炼了几个月,又调到中央交际处做译员。在那里,跟楼世明同志恋爱上了。不久,又奉党中央的指示,调到苏中根据地来工作。汝爱,现在再回想我们一起在上海的教会大学读书的情形,真是恍如隔世了。”秦汝爱说:“现在国统区比较乱,蒋家政权不稳。像我们这样的知识青年,尤其是女性,参加革命队伍,特别是能够在解放区工作生活,也是一件幸事。”俞红抗说:“是的,形势虽然有时还紧张,根据地还艰苦困难,但是,我们的党有了二十多年的革命斗争经验,已经成熟壮大。我们现在不仅有广大群众的帮助,还有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的支持。现在的革命形势在不断地扩展,全国胜利也将是看得见的黎明的曙光了……”这时,俞红抗忽然话题一转,问道:“汝爱,你比我小两岁,现在也不算小了,对象有了吗?”秦汝爱说“: 有了,是个苏中根据地的报社记者。”这时,胸前戴着大红花的新郎楼世明也过来了。俞红抗说“: 世明,这是我在上海的圣保罗大学时的同学秦汝爱。”楼世明伸手欢迎:“我听红抗常说到你。教会大学的学生纷纷从上海来苏中参加革命了。”旁边有个人是秦汝爱的领导施言,他说:“楼副书记、俞红抗同志,秦汝爱同志从上海的教会大学毕业后,她主动参加了杨树浦的纺织女工职工夜校补习教育工作。”楼世明说:“哦,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啊。上海有那么多的纺织女工,是革命的一支有生力量。”施言说:“秦汝爱跟她们相处得很好,在年轻女工中做了很多有意义的工作。只是因为,秦汝爱同志帮助上海地下党购买和运送了几批棉花和药品来我们苏中根据地,被上海的敌伪特务组织发现了,她这才紧急转移,经由秘密地下交通线从上海来到苏中根据地了。”
楼世明对秦汝爱说:“我听过这件事情的汇报,说是有一位上海的纺织女工夜校教师,暗中为支援我们苏中根据地的棉花军用物资出力,原来就是你呀。”他又对施言笑着说:“施言同志,将来全国革命胜利后,我们都要进入到大城市去了,倒可以派秦汝爱同志到上海的纺织系统去做一个领导干部呢。”他俩到其他桌上去聊了。
俞红抗拉着秦汝爱的手,她还想说些什么,这时,从里屋忽然传来有人大惊小怪的喊声:“新娘子躲到哪儿去了,快点来给咱大叔大伯倒酒呀。接下来,我们要听新娘子讲讲她跟咱楼副书记的详细恋爱经过。同志们,要不要啊?”“要!”一片快活的喊叫,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鼓掌。面色绯红的俞红抗站起身,握着秦汝爱的手说: “汝爱,我要过去了。”秦汝爱也站起来,看着意外重逢的当年同窗好友,叫了一声她的本名,说:“漱兰,我们以后再联系吧。多珍重,我回宿舍的路要走一段山路,待会儿我先告辞了。”
那边厢,来客们又热烈地请俞红抗唱歌。俞红抗唱道: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着我们的姓名;
孤军奋斗,罗霄山上,
继承了先烈的殊勋……
座中有几位新四军将领没读过书,从小听惯了农民在田野唱民歌吼一嗓,初听得俞红抗在教会大学唱诗班里以美声咏唱的女中音,顿时安静下来,都听得入迷了。接着,俞红抗又唱起了一首在苏联很流行的《苏里柯》,歌声深情而动听。一曲唱罢,姬植孚跟楼世明说:“《苏里柯》是格鲁吉亚的民歌。”曾经由党中央委派出访苏联的他也轻轻地用俄语哼唱起这首动听而忧伤的歌曲来。几曲唱罢,那些新四军将领很满意。贺喜的老乡们也来了,蒲杏热情地忙着招呼,她和新四军的几位同志把桌上的红枣、花生往老乡的怀里放。
根据地的物质生活条件虽然也还艰苦,但是,每逢革命队伍中的同志结婚,同志们总要千方百计地送来一些小礼物,新婚夫妇也都把这些礼物放在新房里先展览。有不少当地的农民老乡也来逛新房,房屋焕然一新,窗纸上贴着红艳艳的窗花,是脚踏梅枝的两只喜鹊在亲嘴。房梁悬着几挂黄澄澄的包谷穗和两串红红的辣椒串。两盏汽油灯把小屋照得亮堂堂的。桌上放着花生、红枣,还有一大捧麻糖。烧热的土炕上铺着新被单,两只紧挨的枕头绣着一对鸳鸯,出水的荷花和结子的莲蓬。一床新棉被叠得整整齐齐。来客们看见两张杨木小桌拼在一起,放着同志们送的小礼物,有:一块麻布手帕、一双深蓝色的棉纱袜子、一个白纱布口罩、一块用槐花水扎染的土布头巾、一只做印花蒸糕用的黄杨木模、一团七成新的绒线、一块三尺见方的红布、一个小牛皮纸面的笔记本、一本缺了封面的原版外文书,还有一条土黄色的军毯,这是师部的一位老首长送的,是八路军某部与日本侵略军的一场遭遇战中缴获的战利品……
有个愣头青指着雪白的口罩说:“这是驴嚼子。驴拉磨时,村民常使驴嚼子,用绳系在驴耳朵上,套住驴嘴,省得它去伸长脖子吃磨下的面。”秦汝爱告诉他:“这是城里人戴在嘴上的口罩,又防寒风又卫生。”愣头青稀奇地点点头。延安的闵涵同志特地送的礼物是一个小纸盒,有人打开来,大家都围着看,新奇特别,都弄不明白这是做什么用的。原来,闵涵送的礼物是一盒乳胶避孕套。这是她上次从延安为一件重要的地下工作悄悄回到她的出生地北平,特地去问她在协和医院做妇产科医生的姨妈讨来的。一位年长的女同志文质彬彬地解释着,愣头青这下听明白了,他瓮声瓮气地说开了:
城里人讲文明,
卫生工作搞得好。
脸上戴个大口罩,
下面戴个避孕套。
闹新房,百无禁忌,满屋子穿军装和不穿军装的人们听了哈哈大笑,畅怀的笑声仿佛要把屋顶掀起。
客人们尽欢而散。深夜,煤油灯吹熄了,窗纸映出,院落里卷劲的枣树枝影刺破了一片银色月光。俞红抗度过了激情而美妙的初夜,全身赤裸的她幸福地躺在楼世明的怀抱里,楼世明在黑暗中抚摸着新婚妻子的光滑细腻如同绸缎的肌肤,他俩兴奋得丝毫没有睡意。窗纸上的枣树枝影移到炕中间。“红抗。”“嗯?”“你想睡了吗?”“没有,你说吧。”“刚才,在婚礼上,大家都说你的歌唱得真好听。哎,你在上海生活过好几年,又是在教会大学里读的书,教会的音乐气氛最浓了。听说上海的流行时代歌曲很好听。我从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以后,在上海做了一年多地下工作,又到苏区。我就再也没有回到上海。现在就咱们俩,你轻轻唱一首上海的流行歌曲给我听。”俞红抗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亮,她想,丈夫是一位老革命,长期以来,他出生入死,顽强战斗,久经考验。没想到,他对于十里洋场的景象倒还是颇有兴趣的。与爱人同被共枕的俞红抗如一只夜莺娇媚地轻轻唱起来:
夜上海是不夜城,
花月良宵亮华灯,
双栖凤凰在云霄,
歌舞升平浴香风。
……
“真好听。”楼世明说,他也模仿着跟着唱了一句:“歌舞升平浴香风。”
听丈夫唱上海流行曲歌带着湘西乡音,又走调,俞红抗感到滑稽,她忍不住伏在丈夫宽厚的胸前,如银铃一般地咯咯笑了。新婚妻子的歌声和娇态又引起楼世明的兴奋,他如同翻身上马一般地又驾着俞红抗一起纵情地奔驰,直至在彩云翻卷的天空中双双比翼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