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后也回了信,也是一封公开信,信的题目很温馨,《人生难得是知音》:
周实兄:
你好!
你那篇用书信形式写的诗评《诗来自现实……》,我读到了,非常感谢你。那首诗,是年轻时的习作,大概因为多少凝聚了当年的某些美好幻想,这回整理旧作,有点舍不得,保留下来了,也是想借此听听朋友们的意见,毕竟对自己来说,曾经是寄予期望,也付出了努力的,尽管始终不很满意,也知道那只是一个逝去岁月留下的痕迹。正如你指出的,这样的大题材在大师笔下,完全可以写成史诗型的巨制,而我却只能是“妈妈”“我”“我唱的歌”三者都没有直立起来的平淡的“叙事加抒情”,这还是次要的,特别要感谢你的是,你还指出那个根本性的问题:“笔调太雅”。我体会,这“雅”还不能不是创作心态的折射。本来,“应是一个野孩子”,结果却“野”不起来,于是整个作品失去应该有的力度,“雅”了,“文”了。
回想起来,野不起来是有种种躲不开、摆脱不了的因素的。少年时代,有那么一种精神需求,渴望拥有一个精神支柱,一心一意要革命,要革命就必须有信仰,有信仰就必须有行动。信仰是成理论体系的,生来就很感性的我,对于理论这东西总觉得很玄,一知半解都谈不上;行动,生来爱幻想的我看得很浪漫主义,很有不怕抛头颅洒热血的气概,但也没有能发展到所谓的个人英雄主义那个地步,其实革命行动不浪漫,要讲纪律,倒也知道收敛自己,也知道必须是集体行动,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对反动派可以是狼,干革命必须是经受严格训练的战马,这里就有个底线:不可以有个性、个人意志。就这样,对旧世界,不守规矩多少做到了,真正的野却做不到。
幸好还可以保留一点点个人爱好,对集体行动无害的、或许有时还有一点用处的个人爱好,在我,就是文学爱好,学习写诗的爱好。说实在的,我的信仰,我的历史认识、社会认识都是感性的、情绪性的,因为都是从文学作品得到的。俄国革命初期的文学作品《铁流》《毁灭》,中国的鲁迅先生的小说、散文诗、杂文,《八月的乡村》《生死场》等等,组成了我的“历史社会百科全书”。那结果是,想做个合要求的革命红小鬼,最后却被认为是个反面人物。但也不算冤枉,我确实太“雅”了些,太唯美,苏俄的文学作品我就只爱看革命初期的,因为很新,很先锋。什么主义什么流派我不在意,思想性高不高我不在意,能感动我的我都喜欢,这样就形成了你所说的“太雅”。我体会你指的不只是文本,还有内在的东西,你这一说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我确实是这样,是想逃到美里,逃到诗里,也因此永远“长不大”,永远是个“孩子”,和你一样,永远“成熟”不了。
当然,不用我说你也明白,我们说的这个成熟与别人期望和要求于我们的不一样。那样的话,今天我会“成熟”成什么样,我都怕去想它了。然而,二十多年来我也确实成熟些了,过程是曲折痛苦的,丢掉那些很玄的又深入到骨髓里的东西可真是个大工程,持之以恒吧,总有一天成熟到真正“野”起来,那该多么好,到那时可能真正唱出自己的歌了。
人生难得是知音,因为高兴,拉杂写下这些,表示感谢,更表示在你的鼓励下,为了报答知音,我会努力,希望有一天会写出让知音多一点满足的诗。再一次感谢你!
现在来看我的信,写得真的很冒失。我怎么会那样写?还拿自己的诗说话!我真的是“不成熟”,我真的是“长不大”,一辈子都“长不大”。我也不知我当时是怎么了,鬼使神差。
我与他的联系密切是从创办《书屋》开始。《书屋》创刊号的头题就是他为我们写的他读莫泊桑的札记。那是一篇独特的札记,每则三百来字,一共写了近六千字。那年他已七十五岁,文字还是那么活泼,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看他如何点评《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