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我出门了,不研究了,而吾家锦晖却以编排歌舞为业,我们现在能够判别的,他那必种流传最广的儿童歌舞剧,如《葡萄仙子》就包含‘呆子吃醋’和‘卷珠帘’;《月明之夜》就包含‘铜钱歌’和‘十杯酒’;《三蝴蝶》就包含着‘出台子’和‘采茶歌’;《麻雀与小孩》是他的最早的作品,就包含着一支最村俗的‘打铁歌’, ……这个经验,证明歌曲所以风行者,有本有源。”
父亲在文章里提到的祀孔,是指祭祀孔子。祀孔分春、秋两祭,是所有乡民们盛大的节日。祀孔的歌舞一般采用中和韶乐。韶乐,史称舜乐,起源于5000多年前,为上古舜帝之乐,是一种集诗、乐、舞为一体,规模盛大综合古典艺术。鲁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17年)孔子入齐,在高昭子家中观赏齐《韶》后,由衷赞叹曰:“不图为乐至于斯!”“学之,三月不知肉味。”《韶乐》曾是中国古代宫廷音乐中等级最高,运用时间最长的雅乐,但到了唐宋,史籍是再也找不到《韶乐》的记载,《韶乐》已被历史湮没了。中和韶乐是明清两朝用于祭祀、朝会、宴会的皇家音乐。中和韶乐和以律吕,文以五声,八音迭奏,玉振金声,融礼、乐、歌、舞为一体,以表达对天神的歌颂与崇敬。当然,乡间的祀孔歌舞是不可能有上述这般繁复而齐备的,但其庄严沉穆,和欢快活泼的花鼓戏等大是不同。雅乐在庙堂之上独享尊荣,俗乐却在乡间如野草般疯长。雅乐和俗乐就如此并行不悖、共存共荣。
湘潭的民间歌谣,也极具特色,尤其是情歌令人难忘。水陬间、山皱处,凡有人的地方,无不滋生着一串又一串热烈缠绵的情歌。男子在田里劳作,抬头看见对面山道上走了一位娇俏的女子,男子吆停牛,手扶着犁把张口就唱道:“对门姐姐出了门,皮肤白嫩爱死人,今年爱死张古老,明年爱死吕洞宾,三年爱死两个人。”或是:“见妹实在生得乖,蓝袄汗衫红绣鞋。两眼好比青铜镜,抬头照亮九条街。”再如:“想妹想得疯又癫,拿起犁头去砍树,拿起斧头去犁田,接连砍了好多年。”俏皮而深情。女子唱起情歌来也是火辣辣的:“唱了歌,忘了歌,野猫拖鸡忘了窝。相公提笔忘了字,姐织绫罗忘了梭,一心只想我情哥。”“想给情歌做双鞋,没有尺寸难剪裁,抓把石灰撒路口,悄悄等他走过来。”多年后父亲远在新加坡谱写《桃花江》的旋律的时候,脑子里回想的,不但有故乡的山水,也有故乡这些深情款款、热辣直白的民间情歌的。
那时农村苦寒,又兼社会动荡,农民的生活亦是艰难,就有许多不平的歌谣从农人们的口里喷溅而出:“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卖盐的老婆喝淡汤。种田的,吃米糖,磨面的,吃瓜秧,炒菜的,光闻香。编凉席的睡光床,抬棺材的死路旁。”“唱支山歌看世情,世上几多不均匀。几多大户烂了谷,几多娘娘没嫁人。几多朱门酒肉臭,几多路上饿死人。”父亲对农民一直怀有着深深的感情的,哪怕是后来到了灯红酒绿的大城市,也一直未曾忘怀家乡的人民。后来他写了《可怜的秋香》,就是这种情愫的深深影响。
沅湘之间这些看来土里土气的民歌,其实大有来历,它原名“竹枝”或是“竹枝歌”,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流传开来,屈原作《九歌》,就是记录了“竹枝”中祭神歌后加工整理而成的。到了唐代,刘禹锡把它整理了一种新的、流传至今的诗体“竹枝词”。他在《竹枝词》的引言里写道:“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新唐书·刘禹锡传》记载:“宪宗立,叔文等败,禹锡贬连州刺史,未至,斥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州接夜郎诸夷,风俗陋甚,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鼓吹徘徊,其声伧伫。禹锡谓屈原居沅、湘间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声,作《竹枝》十余篇。”刘禹锡有首竹枝词是这样写的:“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试和一首流传在沅湘之间的情歌比较:“你看天上那朵云,又像落雨又像晴。你看路边那个妹,又想恋郎又怕人。”稍一对照,其比兴手法、谐音修辞如出一辙。父亲喜民歌,曾和父辈们学填过竹枝词,又长年浸润在这种如歌的氛围里,对他以后的创作有极大的影响。他在《我和明月社》一文里说:“中国音乐应以民族音乐为主,民族音乐应以民间音乐为重点”,也是源于他在童年、少年时对民间音乐的了解和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