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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说话”伎艺对杂剧叙事宗旨生成、确立的促进

中国古代小说与戏曲关系史 作者:徐大军


中国古代小说与戏曲关系史

鲁迅此语应指宋人通俗小说乃出于原本混融于杂剧中的“说

话"伎艺之叙事一脉。孙楷第称小说与戏曲从来源上说同是

“杂伎"①,蒋瑞藻指出“小说与戏剧,异流同原”②,皆可作如此

理解,其意乃指二者是从俳优伎艺中分离出来,才有了各自的体

制形态和发展脉络。

由此可以说,在唐代“,说话”伎艺已经迈出了“戏弄”、“杂

剧"的樊篱,逐渐摆脱了戏弄的戏谑调笑性质,而走向表述长大

完整故事的方向。敦煌遗书中一些话本小说及唐人的相关记述

表示,戏谑调笑性质的俳优小说已由主流渐变为支流,而讲说故

事宗旨的“说话"伎艺已有了自己的独立形态,有了自己的性质

和特征,它所讲述的内容已经脱离了俳谐笑谈,有了人物塑造和

情节铺叙,并出现了一些标志性的作品。而且,人们的谈论中也

以“说话”称之,其记录本或抄录本也被标识为“话" (如“一枝

花话”《、庐山远公话》),当然,这并不确指其所讲为故事,而是

表明其原出于“说话"行为,同时也体现了它与嘲调性质“说话"

的血缘联系。总之,叙事宗旨在“说话”伎艺中的出现、确立,无

论对于“说话"伎艺的发展,还是对于二者关系的变化,都具有

重要的促进意义。它打破了俳优小说与戏弄原有的混融形态,

从而使二者关系出现了新变。

第二节 “说话”伎艺对杂剧叙事宗旨生成、确立的促进

宋杂剧承前代俳优伎艺之绪,含纳了众多形态的伎艺。北

① 孙楷第《李笠翁与十二楼》《,沧州后集》,中华书局 1985 年,第 188 页。

② 蒋瑞藻《小说考证》附录《戏剧考证》,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4 年,第33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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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唐宋之际“说话"伎艺与杂剧关系的新变

宋初期,杂剧承唐制,迄逦而来,变化不大,一些讲究即兴戏谑、

词捷口辩的“说话”伎艺仍混融其间《,武林旧事》所记“官本杂

剧段数"即有《说月爨》《、百花爨》及三教论难式的调弄《,南村

辍耕录》所记院本名目之“诸杂院爨”则有《讲来年好》、《神农

大说药》《、讲百花爨》、《讲百禽爨》、《讲百果爨》等“说话"伎

艺。而那些滑稽戏、歌舞戏虽体制渐丰,但仍遵循着“咏事”思

维,缘事而发,如《梦粱录》所言杂剧“全以故事,务在滑稽”①。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咏事而调的杂剧中,也出现了变化,即在

“咏事”思维的杂剧大量存在的情况下,出现了叙事宗旨的杂

剧《,武林旧事·官本杂剧段数》和《辍耕录·院本名目》中即有

纯为叙事的剧目,这表明宋金杂剧在戏谑嘲调的咏事一脉之外

出现了叙事一脉。叙事宗旨在宋金杂剧中从无到有的过程,

“说话"伎艺的启发和促进有用颇显。“说话"伎艺在戏谑嘲调

的娱嬉中确立叙事一脉发展方向的变革现实,对有着相同处境

和性质的戏弄、杂剧有着直接的启发、引领之功,而叙事性“说

话”伎艺的滚滚洪流则进一步促进了叙事宗旨在宋杂剧中的确

立,推动了宋杂剧叙事一脉的发展。

当然,叙事宗旨在杂剧中出现的具体时间,难以确定;“说

话"伎艺在其间的影响轨迹,亦难以描画。但随着叙事性“说

话”伎艺在宋代的发展壮大,以及杂剧由唐至宋的承续变化,这

种影响的结果逐渐显山露水,比如叙事宗旨的出现、演述形态的

长大、演述程式的定型。我们即由此影响所积淀于宋金杂剧中

的遗迹,描述从唐戏弄到宋金杂剧的演进历程中“说话"伎艺的

影 响功 力 n

① 孟元老等《东京梦华录(外四种)》,文化艺术出版社 1998 年,第 30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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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小说与戏曲关系史

宋杂剧在纷杂的戏调和繁富的歌舞中,能出现叙事宗旨的

演述,其间的直接动因是来自于“说话"伎艺发展路向的启发与

引领。这一过程的明显表现是唐戏弄到宋杂剧的用事习惯的变

化:从取时事而咏到取小说而咏,从取小说而咏到取小说而叙。

唐代歌舞戏著名者有《代面》、《拨头》、《踏谣娘》,皆以时

事为背景而发为歌舞,其意在咏事而不在叙事。如《代面》,据

《旧唐书·音乐志---)记“:《大面》出于北齐。北齐兰陵王长恭,

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以对敌。尝击周师金墉城下,勇冠三军,

齐人壮之,为此舞以效其指麾击刺之容,谓之《兰陵王入阵

曲》。”①此歌舞并不为讲述兰陵王事而设,而是因兰陵王事而兴

为歌舞,兰陵王事为此歌舞的背景,而非此歌舞的目的,这种处

理故事的思路、精神与诗歌的“咏事"相同。针对这种性质的歌

舞戏,王国维指出“:其事至简,与其谓之戏,不若谓之舞之为当

也。”②其原因就是此歌舞戏是缘事而发为歌、兴为舞,反映出的

只是故事的一小部分,故而“其事至简”。即使这一“至简"之

事,仍不是歌舞戏的表演 目的,而是一种象征手法,即“以效其

指麾击刺之容”。这种处理故事的思维和方式在当时的滑稽戏

中亦甚为明显。

唐滑稽戏的代表是参军戏,其来源有二说,一是因后赵石勒

时参军周延犯赃而有俳优戏弄(《太平御览》卷 569 引《赵书》),

二是后汉和帝时馆陶令石耽犯赃而有俳优戏弄 (《乐府杂录》

“俳优”条)。二说所言,皆示其乃据时事而兴为俳优的戏弄调

笑。至唐中叶以后,凡一切假官之扮演,皆可谓之参军戏,戏中

① 《旧唐书》卷29《音乐志二》,中华书局 1975 年点校本,第 1074 页。

②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年,第7 页。

第二章 唐宋之际“说话"伎艺与杂剧关系的新变

参军、苍鹘遂成为脚色名。参军戏并不为叙事,而是以固定格式

就熟悉时事予以调笑戏谑。据唐段安节《乐府杂录》“俳优"条

记:弄参军戏“始 自后汉馆陶令石耽。耽有赃犯,和帝惜其才,

免罪。每宴乐,即令衣白夹衫,命优伶戏弄辱之,经年乃放。”①

王国维指出:“此种戏剧,优人恒随时地而自由为之;虽不必有

故事,而恒托为故事之形。" ②王氏所说“随时地而自由为之”是

指滑稽戏的即兴性质,而“托为故事之形”是指滑稽戏借故事而

发为戏谑调笑。当然,唐代许多有名的滑稽戏有诤谏之用,如

《资冶通鉴》卷 2 1 2 所记的“旱魃"之戏③,就是因其有益于当时

政事而得载录,其实大多数滑稽戏只是即兴而作,纯以谐谑调笑

为目的。这种性质和形态的滑稽戏是宋杂剧的主流,时人对于

杂剧的认识和期待也是滑稽调笑,宋人黄庭坚尝言“:作诗正如

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④打诨者,表演滑稽

之语也,如《宋元戏曲史》第二章所列“二圣环"、“元禧钱”等宋

之滑稽戏皆如是。这种滑稽戏在元明时期仍然存在,明沈德符

《万历野获编》补遗卷 1“禁中演戏"条记“过锦戏"日“:内廷诸

戏剧俱隶钟鼓司,皆习相传院本,沿金元之旧,以故其事多与教

坊相通。……又有所谓过锦之戏,闻之中官,必须浓淡相间,雅

俗并陈,全在结局有趣,如人说笑话,只要末语令人解颐。盖即

① 段安节《乐府杂录》《,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第 49 页。

②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年,第 1 1 页。

③ 《资冶通鉴》卷 212 记:侍中宋璨疾负罪而妄诉不已者,悉付御史台治之。

谓中丞李谨度日“:服不更诉者出之,尚诉未已者且系。”由是人多怨者。会天旱有

魃,优人作魃状戏于上前,问魃“:何为出?"对日:“奉相公处分。”又问“:何故?"魃

日.“:负冤者三百余人,相公悉以系狱抑之,故魃不得不出。"上心以为然。(中华书

局 1956 年 ,第 6739 页 )

④ 郭绍虞编《宋诗话辑佚》,中华书局 1980 年,第 1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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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小说与戏 曲关系史

教坊所称耍乐院本意也。99①所以,唐宋滑稽戏虽有故事因素,但

其表演目的并非为故事讲述,而是故事中某一情节所含之意,即

王国维所说宋之滑稽戏“虽托故事以讽时事,然不以演事实为

主,而以所含之意义为主"②,即事表意,意到则止。

由此可见,唐之滑稽戏是针对某一时事的即兴调笑,歌舞戏

亦缘于曾经的时事而兴发。二者在用事习惯方面有两个共同

点,其一,取材时事而兴为戏弄,其二,以咏事思维处理故事,皆

非为叙事而设,亦不因叙事而兴。

宋杂剧中这种咏事思维仍很盛行,但用事习惯上出现了变

化,即大量取材小说故事,用以歌舞或调笑。这从《武林旧事》

所录“官本杂剧段数"可见。

周密的《武林旧事》成书于宋亡之后,一般认为是在元代至

元二十七年(1 290 )以前,书中追忆了南宋时期的杭州的风俗人

情,其中卷 1 O 所列“官本杂剧段数”二百八十本,是两宋时期流

行的一些杂剧名目,当然这肯定不是两宋时期杂剧的全部和全

貌,但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两宋时期杂剧的类型和形态。此二

百八十种杂剧名目的类别颇为芜杂,有调笑类、杂技类、歌舞类、

叙事类。

(一)调笑类,其中《眼药酸》、《急慢酸》、《风流酸》、《食药

酸》《、调笑驴儿》等是扮演形式的滑稽调笑,而《百花爨》、《说

月爨》《、论谈》则是说唱形式的滑稽调笑。

(二)杂技类,如《单顶戴》《、双搭手》《、双顶戴》等表演,这

是汉唐以来吞刀吐火、飞丸跳剑、杠鼎走索之类的主流百戏伎艺。

①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华书局 1959 年,第798 页。

②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年,第28 页。

第二章 唐宋之际“说话"伎艺与杂剧关系的新变

(三)歌舞类,其中《四季夹竹桃花》《、梦巫山彩云归》、《禾

打秋千乐》应是纯粹用曲牌或词牌表演的歌舞,有歌舞而无情

节内容,实际上不能称为戏;而更多的歌舞类剧目是有故事因素

的,如《王子高六么》、《崔护六么》、《崔护逍遥乐》、《莺莺六

么》《、裴少俊伊州》《、柳王比上官降黄龙》《、病郑逍遥乐》《、柳毅

大圣乐》《、越娘道人欢》、《黄杰进延寿乐》、《义养娘延寿乐》、

《封陟中和乐》《、唐辅采莲》《、裴航相遇乐》《、王魁三乡题》等,

是人名附曲名者,另有情节附曲名者,如《简帖薄媚》、《郑生遇

龙女薄媚》《、浮沤传永成双》等。

(四)叙事类,如《相如文君》《、崔智韬艾虎儿》《、雌虎》(原

注:崔智韬)《、李勉负心》、《王宗道休妻》、《三京下书》、《三献

身》《、老孤遣旦》《、唐辅采莲》①等,或以人物为名,或是以情节

为名,应是以讲述一个完整故事为宗旨的剧作。

据王国维分析统计,此二百八十种剧目中,其用大曲、法曲、

诸宫调、词曲调者,共一百五十余种,已过全数之半。但这种有

故事因素的杂剧是否如王国维所说的用曲调“以敷衍一故事”

②,并不能判明。有些剧目虽显示有故事因素,但并不一定是演

述故事,如《崔护逍遥乐》,只是有故事背景的歌舞配合式表演,

或是有故事背景的乐曲或舞曲,还称不上“演故事”的扮演节目

或“唱故事"的曲艺节目。但据其曲名配人名或曲名配情节的

① 南宋罗烨《醉翁谈录·小说开辟》列当时小说家“说话"名目一百余种,其

中有《唐辅采莲》一种。据此知《武林旧事》所录“宋官本杂剧段数"之《唐辅采莲》

应是以叙事为宗旨的剧目。但“宋官本杂剧段数"所列《唐辅采莲》、《双哮采莲》、

《病和采莲》三种皆以“采莲”为附缀,而《宋史》卷 142(乐志十七》中记有双调采莲

曲,则此《唐辅采莲》又或为以唐辅故事为背景的歌舞曲。惜唐辅故事不详,不知是

否有采莲情节。

②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年,第 5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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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小说与戏曲关系史

剧目来看,此类杂剧处理故事的思维应属于“咏事",即据故事

而兴为歌舞。但这些“咏事"思维的歌舞戏相比较于唐代歌舞

戏、滑稽戏在取材习惯上有一个变化,就是取用小说故事,而非

社会时事。据《武林旧事》所录“官本杂剧段数”和罗烨《醉翁谈

录》、皇都风月主人《绿窗新话》等所录宋人小说类“说话"名目,

可以看到宋杂剧所取用的故事与当时小说类“说话"故事相同。

当然,有许多宋杂剧名目在唐传奇小说中也有相同题材,如

《郑生遇龙女薄媚》有沈亚之《湘中怨解》、《柳毅大圣乐》有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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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唐宋之际“说话"伎艺与杂剧关系的新变

朝威《柳毅传》《、封陟中和乐》有裴铡《传奇·封陟》、《崔智韬

艾虎儿》和《雌虎》有唐薛用弱《集异记·崔韬》(《太平广记》卷

433 )。这说明宋杂剧所取故事有唐传奇本事,但并不一定是直

接取材于唐传奇,其原因有三。其一,当时的“说话”伎艺已大

量演述唐传奇小说,这由《醉翁谈录》、《绿窗新话》所收篇 目可

见。而宋杂剧与“说话"伎艺更为亲缘,取用“说话"伎艺的故事

较唐传奇更为方便。罗烨《醉翁谈录》甲集《小说开辟》记录当

时小说家“说话”名目一百余篇,其中多有演述唐传奇小说者,

如《崔智韬》、《莺莺传》、《李亚仙》、《崔护觅水》等,此外,各卷

所收录的不少“说话”底本也有取材唐传奇小说者,如辛集卷一

《裴航遇云英于蓝桥》的文字与《清平山堂话本·蓝桥记》几乎

全同,而与唐裴铡《传奇·裴航》大不相同,这说明《裴航遇云英

于蓝桥》和《蓝桥记》皆据唐传奇小说编创,二者同出一源,为说

话人的底本。《绿窗新话》共有 1 54 篇,据各篇章所言出处看,

故事来源不外乎唐宋传奇《、太平广记》、唐宋笔记等。罗烨《醉

翁谈录·小说开辟》曾把《绿窗新话》《、太平广记》《、夷坚志》、

《瑷莹集》《、东山笑林》列为说话人的重要参考书。这说明《绿

窗新语》“是供说话人据以敷演故事的资料汇编”“,其中有不少

是已知话本的素材,还有一些故事可能就是当时说话故事的纪

要"①。周楞伽虽不认为《绿窗新话》的内容是直接供说话人敷

演讲述之用的故事提纲,但也承认此书“一定曾被说话人参考

利用”②。比如《绿窗新话》有《金彦游春遇会娘》一篇,言“金彦

① 程毅中《宋元小说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 1998 年,第 188、187 页。

.    ② 皇都风月主人《绿窗新话》,周楞伽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1 年,“前

言",第 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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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小说与戏 曲关系史

与何俞出城西游春,见一庭院华丽,乃王太尉锦庄……”云云,

乃一人鬼恋情故事,而《醉翁谈录·小说开辟》所载小说家话本

名目中有《锦庄春游》,属“烟粉"家门,由此知,当时说话人确实

参考了《绿窗新话》。其二“,官本杂剧段数"中多有取材于当时

之小说家“说话”者,如《简帖和尚》、《三献身》,明显取材于当

时说话人的故事,还有许多现在无法确定故事情节者如《黄杰

进延寿乐》《、义养娘延寿乐》《、牛五郎罢金征》、《恋双双爨》、

《三教安公子》《、三登乐院公狗儿》、《三孝闹著棋》等,可能也

有其小说家“说话"本事。其三“,官本杂剧段数"所示有些剧目

乃取材于当时话本而非唐传奇小说,如《崔智韬艾虎儿》所关联

的故事是崔智韬与一雌虎精的情感遇合事,另一剧 目《雌虎》

(原注“崔智韬" )即演述此事。二者所示人物名称皆为崔智韬,

这与罗烨《醉翁谈录·小说开辟》所列小说家“说话"名目《崔智

韬》同,而不同于它们的本事小说唐人薛用弱《集异记·崔韬》

(《太平广记》卷 433 )。如此则此二本杂剧当是直接取材于“说

话”故事,而非唐传奇小说。

虽然宋杂剧的用事习惯有了从取材时事到取材小说故事的

变化,但这些歌舞类杂剧在处理小说故事的思维上还是承袭了

唐戏弄的“咏事"思维。

宋官本杂剧中的《四季夹竹桃花》《、梦巫山彩云归》《、禾打

秋千乐》之类,是纯粹用曲牌或词牌表演的歌舞,这与唐代大曲

一脉相承。而那些以人名或情节缀以曲名者,亦是承唐代大曲

而来的歌舞表演。大曲、法曲是唐宋时期体制复杂的大型歌舞

套曲,整个曲子由许多部分组成,各部分的承接有一定的次序规

则,每个部分中曲唱舞蹈的使用以及表演节奏的快慢都有固定

的规则。唐时大曲以乐曲为主,或有曲词的配合,如《霓裳羽衣

,仃,)

第二章 唐宋之际“说话"伎艺与杂剧关系的新变

曲》,即是用词来配合乐曲的歌舞。考察其曲词,典雅有韵,长

于抒情而不利于叙事。宋代的大曲仍然如此“,官本杂剧段数"

中缀有曲名的剧目多有这种形式,但也有许多剧目已明显渗入

了故事因素。从曲词内容看,此类剧目是针对某一情节或人物

的咏唱,并未能表述出完整的故事情节,如宋人洪适《盘洲文

集》卷78 所载《勾南吕薄媚舞》词。

勾南吕薄媚舞:

羽觞棋布,治主礼于良辰;翠袖弓弯,奏女妖之妍唱。

游丝可倩,本事愿闻。

答:

踏软尘之陌,倾一见于月肤;会采菝之洲,迷千娇于雨

梦。且蛾眉有伐性之戒,而狐媚无伤人之心。既吐艳于幽

闺,能齐芳于节妇。果六尺之躯,不庇其伉俪;非三寸之舌,

可脱于艰难。尚播遗声,得尘高会。

遣:

兽质人心冰雪肤,名齐节妇古来无。纤罗不蜕西州路,

争得人知是艳狐。歌舞既阑,相将好去。①

这段舞词关联了郑六遇妖狐故事(沈既济《任氏传》),若按照

“官本杂剧段数”的命名方式,可称之为“郑六遇妖狐薄媚”。从

舞词内容看,当是对这一故事情节的咏唱,以配合舞蹈。在表演

中,可能还有据故事情节而作人物扮饰的歌舞,以象征舞词所关

联故事的情节呈现和人物动作,故而其题目明言是“勾南吕薄

媚舞词”。

① 洪适《盘洲文集》卷78《,四部丛刊初编》,上海书店 1989 年,第 193 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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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小说与戏曲关系史

再如宋人董颖的[道宫薄媚]《西子词》,也是一篇较典型的

用大曲咏唱故事的作品。

排遍第八

怒潮卷雪,巍岫布云,越襟吴带如斯。有客经游,月伴

风随。值盛世观此江山美,合放怀,何事却兴悲? 不为回

头,旧谷天涯,为想前君事,越王嫁祸献西施,吴即中深机。

阖庐死,有遗誓,勾践必诛夷。吴未干戈出境,仓卒越兵,投

怒夫差,鼎沸鲸鲵。越遭劲敌,可怜无计脱重围。归路茫

然,城郭邱墟,飘泊稽 山里。旅魂 暗逐战尘飞,天 日惨

无辉。①

整套大曲共有十遍,此段曲词为第一遍。它虽关联了西施的传

说故事,但并不是为了要叙述这个故事,而是以此故事为背景的

咏唱,所以,它的曲词虽然很长,中间也透露出相关的故事情节,

但单凭此曲词则难以明了故事的首尾。

这种大曲咏事在北宋时已相当成熟,有了专门的创作《,梦

粱录》卷 20 曾说汴京教坊大使葛守诚撰四十大曲。但由于受

到大曲表演程式的限制,这种歌舞戏只能偏重于歌舞,而难以展

开故事的叙述。王国维曾据“官本杂剧段数"中的大曲剧目推

测:宋杂剧“其用大曲、法曲、诸宫调者,则曲之片数颇多,以敷

衍一故事,自觉不难"②。但据现知的大曲作品看,它还不能完

成一段故事情节的叙述。“官本杂剧段数"中那些人物或情节

缀以曲名者,或是有故事背景的乐曲或舞曲,或是以歌舞形式咏

① 曾性编《乐府雅词》卷 1《,丛书集成初编》,第2634 册第 19 页。

②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年,第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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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唐宋之际“说话"伎艺与杂剧关系的新变

唱一个故事,其中那些取材小说故事者即是这种性质的“咏事"

歌舞。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取材小说故事而兴为杂剧表演的歌

声舞影中,出现了取材小说故事以作故事演述的杂剧,如《相如

文君》《、崔智韬艾虎儿》《、雌虎》(崔智韬)《、李勉负心》《、王宗

道休妻》《、三献身》。这些杂剧名目或以人物为名,或以情节为

名,明显是不完全依傍歌舞的故事演述,即使其中或有歌舞,但

已不是杂剧表演的主体或目的了。而且这些叙事类杂剧名目多

有其小说本事,如《醉翁谈录·小说开辟》即收有当时流行的小

说家“说话"名 目《卓文君》、《崔智韬》、《三现身》。此外,有的

官本杂剧名目也显示是叙事类的剧作,但难以确定其小说本事,

如《老孤遣旦》》《、三京下书》。但可以确定的是,它们皆是以演

述一个故事为宗旨,是故事表演,而非歌舞表演、滑稽表演。这

一现象说明宋杂剧中出现了以叙事为宗旨的演述。

叙事性杂剧的出现,是杂剧中出现叙事宗旨的最明显标志,

这是“说话"伎艺发展路向启发、影响的结果。“说话"伎艺叙事

一脉的进步,引领着杂剧用事习惯的变化。杂剧在用事习惯上,

由取材时事而变为取材小说;而在用事方式上,则由取时事而咏

变为取小说故事而咏,由取小说故事而咏变为取小说故事而叙。

相对于那些咏事思维的杂剧,这种以叙事为宗旨的杂剧数

量很少。所以《,梦粱录》在总结当时“正杂剧"的形态和性质时

以“大抵全以故事,务在滑稽"概之,这说明“正杂剧"仍普遍以

滑稽调笑为宗旨,这种性质的杂剧也占多数和主流,而叙事宗旨

的杂剧在当时则属于新变,并非主流,因此也就不会被视为杂剧

的普遍形态,由此也说明了叙事宗旨在宋杂剧中的出现时间不

会太早。

7,)?

中国古代小说与戏曲关系史

虽然叙事性“说话"伎艺在唐时已渐有波澜,而到宋时则汇

成滚滚洪流,但取材其故事的宋杂剧却并没有把叙述一个长大

完整的故事确立为表演的宗旨。这一方面由于宋杂剧固有的审

美传统、表演宗旨的习惯思维使然,另一方面由于当时的杂剧还

未能形成表述故事的能力,所出现的少量叙事宗旨的杂剧也具

有实验性质。所以,两宋时期以叙事为宗旨的杂剧的出现时间

并不会太早,也未在整个宋杂剧体系中得到有效的确立,更不会

占据主流地位。但是,对于戏曲形成史来说,这种以表述故事为

宗旨的杂剧的出现是一个重大的转折。

宋杂剧在叙事宗旨的发展方向上,进一步向启发自己发展

的“说话"伎艺取鉴,从故事题材方面到叙事能力方面。随着杂

剧在包括“说话"伎艺等叙事类伎艺的影响下逐渐锻炼出一定

的叙事能力,叙事宗旨也渐在杂剧中得到确立,其标志是在金院

本名目中取材小说的叙事类杂剧明显增多,取材范围也逐渐

扩大。

金院本与宋杂剧有着直接的继承关系《,南村辍耕录》卷 25

所录“院本名目"有许多剧目明显承自“官本杂剧段数”。如“和

曲院本"中之《浇花新水》《、病郑逍遥乐》、《贺贴万年欢》、《列

女降黄龙》“;诸杂大小院本"中之《老孤遣旦》、《黄丸儿》、《三

出舍》《、三人舍》《、院公狗儿》《、义养娘》“;诸杂院爨"中之《闹

夹棒六幺》《、滕王阁闹八妆》《、风花雪月》《、羹汤六幺》《、讲百

花爨》等,皆在“官本杂剧段数”中有明确对应的剧 目。此外,

“诸杂大小院本"中之《闹芙蓉城》,对应官本杂剧《王子高六

么》《;鸳鸯简》和《墙头马》,对应官本杂剧《裴少俊伊州》。两

份剧目清单之间的这些对应之处,反映出了金院本对宋杂剧的

继承关系。但更为重要的是,在这种继承关系基础上,此院本名

10 4

第二章 唐宋之际“说话"伎艺与杂剧关系的新变

目还反映出宋金杂剧在叙事方面的明显进步。

《南村辍耕录》所记院本名 目共有十一类,具有故事因素

者、以叙事为宗旨者、取材小说者皆有显著的增多,基本上每一

类下所列名目都有叙事类剧目,最具代表性者是“诸杂大小院

本"类和“院么"类。“院么”类下《王子端卷帘记》、《张与梦孟

杨妃》《、女状元春桃记》、《玎趟天赐暗姻缘》明显是叙事剧目,

而“诸杂大小院本"类下叙事类剧目则更多,如《芙蓉亭》《、衣锦

还乡》《、赤壁鏖兵》《、调双渐》、《杜甫游春》、《鸳鸯简》、《月夜

闻筝》《、闹芙蓉城》、《张生煮海》、《陈桥兵变》、《佛印烧猪》、

《拷梅香》《、刘盼盼》《、墙头马》《、刺董卓》《、淹蓝桥》等。比较

于“官本杂剧段数",金院本名目反映出了宋金杂剧前后发展的

明显差异。

其一,附缀曲名的剧目数量,院本名目远远少于“官本杂剧

段数"。王国维曾据“官本杂剧段数"统计“,此二百八十本中,

其用大曲、法曲、诸宫调、词曲调者,共一百五十余本,已过全数

之半,则南宋杂剧,殆多以歌曲演之"①。这说明宋杂剧中歌舞

戏成分还占有很大的比例。而在金院本名目中,附缀曲名的剧

目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和曲院本",目下相从者只有十四种。另

外“,诸杂院爨”类下也有少量和曲者,如《闹夹棒六幺》、《闹夹

棒法曲》《、望赢法曲》《、送宣道人欢》《、夜半打明皇》《、集贤宾

打三教》等。相对于此六百九十余种院本名 目,这类“和曲院

本"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比例上都较“官本杂剧段数"有显著

的减少。

其二,叙事类剧目在院本名目中显著增多,明显的标志是直

①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年,第51 页。

中国古代小说与戏曲关系史

接以情节和人物命名的剧目更为普遍,如《王子端卷帘记》《、女

状元春桃记》等,皆明显是叙事的剧目,它们在此院本名目中所

占的比例较“官本杂剧段数"明显增大。那么,这些剧 目是否为

故事演述呢? 从相关资料看是完全可能的。据钱南扬考证,戏

文《宦门子弟错立身》作于金亡之后、宋亡之前(1 234—1 279 )这

段时间①。从文化积累的角度考虑,它在民间的演出当会更早

些,视之为南宋戏文并不为过。此剧第十二出[鬼三台]曲列出

杂剧九种《:紫砂担浮沤记》、《关大王单刀会》、《管宁割席》、

《相府院》、《三夺槊》、《陈驴儿风雪包待制》、《柳成错背妻》、

《伊尹扶汤》《、螺蛳末泥》。另外,同出的[圣乐王]曲则排列了

院本六种《:四不知》、《双斗医》、《风流浪子两相宜》、《黄鲁直

打得底》《、马明王村里会佳期》《、太湖石》。这些皆是明显的演

述故事的剧目,此即表明南宋杂剧、院本早有专以述事之作。据

此参照,可知《辍耕录》之金院本名目所反映出的不完全依傍歌

舞的叙事类剧目应该是专以述事之作。

比较《武林旧事》和《南村辍耕录》所载录的这两份剧 目清

单,其所存在的差异反映了宋金杂剧已有明显的变化、发展。

《武林旧事》所录“官本杂剧段数”显示出叙事宗旨在宋杂剧中

的出现,而《南村辍耕录》所录金院本名 目,则反映出杂剧在叙

事方面的明显进步。“官本杂剧段数"中附缀曲名的剧 目数量

远多于叙事类剧目,这说明歌舞戏在其中仍占很大的比例。而

在院本名目中,和曲院本较“官本杂剧段数"已大幅减少,叙事

类剧 目则较“官本杂剧段数"大为增多。这说明在金院本中歌

舞戏的成分、数量已占绝对少数,而以其中具有故事因素的剧目

① 钱南扬《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中华书局 1979 年“,前言",第 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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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唐宋之际“说话"伎艺与杂剧关系的新变

考察,咏事者减少,叙事者增多。院本中叙事类剧 目的数量增

多,比例增大,显示出叙事宗旨在宋金杂剧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发

展、确立,同时也反映出表述故事的剧作已在院本中占据了主

体、主流地位。

元杂剧与金院本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金院本中那些叙述

长大完整故事的剧作逐渐发展成了后来成熟完善的元杂剧形

态。而另一部分以滑稽调笑为宗旨的院本则在此后仍有存续,

它们在成熟的元杂剧占用“杂剧"称名后,就以“院本”的称名继

续存在。所以陶宗仪指出杂剧与院本在金时是一体二名,到了

元代才分为二体存在①。

需要说明的是,这些叙事类杂剧的取材虽不能一一找到对

应的小说故事,但考虑到我们并未掌握当时“说话"伎艺的更多

名目,故而它们取材小说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再者,在叙事

宗旨的指向下,杂剧并不只取材小说家“说话”的故事,如“诸杂

大小院本"有《赤壁鏖兵》“,拴搐艳段"有《襄阳会》《、大刘备》、

《骂吕布》、(-e 捉艳》等剧 目,其所用故事题材乃是当时流行的

讲史家“说话”,这说明杂剧已开始向讲史家“说话"取材,甚至

有可能杂剧自己直接取材于历史故事、文言小说或者社会时事。

所有这些皆表现出杂剧在叙事宗旨的发展指向下取材的范围已

渐趋扩大。

依据宋金杂剧剧目所反映出的小说故事题材,有的学者用

以证二者之相互影响,但若考虑到宋代说话伎艺和杂剧的发展

状况,则当时之“说话"伎艺在叙事方面明显优于、盛于杂剧。

① 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25“院本名目”条言“:金有院本、杂剧、诸宫调;院

本、杂剧,其实一也。国朝,院本、杂剧,始鳌而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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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小说与戏曲关系史

对于叙事性“说话"所需要的故事题材、叙事能力、叙事方式,宋

初杂剧并没有这方面的素质,也就无从向“说话”伎艺提供。而

宋金杂剧中叙事宗旨的从无到有,叙事类剧目的出现与增多,这

一转变过程起关键作用的是当时在瓦舍伎艺中风起云涌、波澜

壮阔的小说家、讲史家“说话"。明显的,唐戏弄以来,杂剧演述

宗旨和取材倾向所出现的那些变化(从咏事到叙事,从取材时

事到取材小说故事),以及杂剧中咏唱故事者趋减、叙述故事者

渐增这一事实,皆可说明叙事类“说话”伎艺在宋金杂剧走向叙

事的过程中所起到的影响之力和促进之功。这种促动力不只表

现在杂剧所受小说故事题材的影响,还包括杂剧在重述小说故

事的过程中所受到的叙事能力、思维、方式的影响。

由以上就宋金杂剧的故事取材和用事思维的变化可见,从

唐戏弄到宋金杂剧,叙事宗旨在杂剧中的出现与确立,叙事类杂

剧的数量由星星之火到燎原之势,杂剧取材习惯由时事向小说

的变化,用事思维由咏事到叙事的变化,取材范围由小说家“说

话"到讲史家“说话"的扩大,都与唐宋时期叙事性“说话”伎艺

的诱发和促动有着直接的关系。正由于此,金院本时期,叙事宗

。旨已在杂剧中得到确立,叙事类杂剧已在类别众多的杂剧中占

据主体,而这部分杂剧正是宋金杂剧向元杂剧发展的主力。所

以,王国维在谈到宋滑稽戏的发展时指出,宋之滑稽戏虽有故事

因素,但“不以演事实为主,而以所含之意义为主"“,至其变为

演事实之戏剧,则当时之小说,实有力焉"①。此语一指叙事宗

旨在戏曲生成过程中的关键性,二言当时小说在宋滑稽戏变为

“演事实之戏剧"过程中的推动力量。

①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年,第2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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