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隆冬,客厅却没有炉火,冷得像冰窖,三人搓着手交谈,高君曼送来热气袅袅的茶。陈独秀将高君曼介绍给客人。高君曼面色苍白,却很清丽。高君曼退下后,陈独秀说她正在咯血。然后话题又转到了北大的现状。钱玄同说,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如同一把火,把北大烧得通红。蔡元培也说,陈老弟从美国引来的这把火,推动了北大的变革。陈独秀快活大笑后,突然打住,对蔡元培说,兄弟来放火,不愿给你添乱,如若你犹豫了,我会立刻回到上海。北大旧派人物云集,而我又是个准备将他们一个个掀翻的狂人。我刚写了一篇关于“文学革命”的文章,给胡适点起的火,再加把薪柴,正式亮出“文学革命”的旗号。
说着,他顺手从书桌上将文稿交给两位老友先睹为快——那题目“文学革命论”就让两人怦然心动。
对陈独秀凌厉而富有战斗性的文风,蔡元培和钱玄同是都领教过的。陈独秀18岁时便以《扬子江形势论略》给沉闷的学界甩出一记响雷。他因乡试,从安徽乘舟去南京,一路对长江水文地貌细心观察,进而提出长江江防问题,见解独到,令人惊异。1916年,他在《新青年》发表的《吾人最后之觉悟》,指出服务于“纲常阶级制”的孔子封建思想,是与近代“独立平等自由”的原则绝不相容的。文章已从世界发展总趋向的角度来考虑中国的改革了。现在,两人交换阅读文稿。文章开宗明义,纵横中点出发动文学革命的初衷要义,其文风更加霸气、磅礴,显现出这位有领袖欲的人的气魄和才情。文章开端曰:
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何自来乎?曰,革命之赐也。欧语所谓革命者,为革新更新之义,与中土所谓朝代鼎革,绝不相类;故自文艺复兴以来,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有革命,伦理道德亦有革命,文学艺术,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兴而进化……然我国政治界虽经三次革命,而黑暗未尝稍减,大半原因是盘踞吾人精神界根深蒂固之伦理道德文学艺术诸端,莫不黑幕层张,垢污深积。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文学……
蔡、钱二位在冰窖似的小屋读得热血沸腾,小屋里生气勃勃。
见钱玄同心悦诚服地交口称赞《文学革命论》,陈独秀有些快意。说实话,他和胡适发起文学革命,又把《新青年》搬到北京,他是有些担心的——北大是章门弟子云集的地方,国学深厚的刘师培、黄侃、钱玄同都是极有社会影响力的学者。章太炎乃古文经学大家,弟子众多。他在辛亥革命前,曾就《新学伪经考》痛批康有为。章门弟子对“文学革命”自然也不会赞同。但眼前的钱玄同似可以争取过来,助“文学革命”之力。钱玄同对桐城派的归有光、方苞等人很不以为然,曾大骂“桐城谬种、选学妖孽”。六年前,钱玄同又拜同乡前辈崔为师,研究起今文经学来。更让人瞠目的是,钱玄同竟在为康有为写的序文中,说了不少好话,与恩师章太炎唱对台戏。
陈独秀试探性地向这位狂且多变的钱玄同约稿,助“文学革命”一臂之力。钱玄同爽快答应,然后挟枪带棒地表示:“要搞文学革命,旧瓶装新酒不行。你和胡适都尚用腐儒腔,之乎者也,我提议,今后《新青年》应一律用白话文。”
陈独秀很高兴:“当今玄同的思想最激进。玄同乃国学大家,古文写得不让桐城派,却要改用白话,实在是有气魄。”
钱玄同来了精神,他听老乡沈尹默说过,陈独秀1909年在杭州任陆军小学教员时,正逢青春年少,颇有诗酒豪情,曾有诗曰:
垂柳飞花村路香,酒旗风暖少年狂。
桥头日系青骢马,惆怅当年萧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