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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关爱(5)

上课记2 作者:王小妮


为生计为养家为孩子读书,农民工奔忙和委曲于城市,反又把自身的苦痛压力都转换成了对子女的付出,渴望他们“高考登科”而得到足够多的回馈补偿,起码能给自己长久的艰辛付出挽回些颜面。有的同学假期见到日夜想念的父母,总要被追问成绩,听说有的大学把成绩单寄给大学生的家长,要求他们签上字再寄回学校。显然,这是中国的小学校的管理办法。

得不到来自父母的爱,留给他们的只剩了自己爱自己和兄弟姐妹间的爱。有个刚毕业的同学告诉我,她给去年考上大学的妹妹写了一份“万言书”,总结自己的大学四年,告诉妹妹该怎样读大学。

2012年春天,已经毕业了的邓伯超说起小他5岁的妹妹,父母都不在身边,眼看着妹妹长大,上了五年级,他这个哥哥去书店买了一堆有关生理知识的书给她,告诉她好好看。邓伯超说,没办法啊,父母太远了,这些事谁管?后来听说妹妹的学校开了生理课,他赶紧嘱咐妹妹,别的课都可以不听,这个课才是最有用的。当时邓伯超17岁,妹妹12岁。

本该由母亲们完成的事情,现在都缺失了,这自称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以往有过这样的“兄妹教育史”吗?

听说,我的学生中有个女生不喜欢图书馆,大家都认为她太古怪。见到好些人全都围着一张桌子坐,人和人那么面对面,她就难受。她问,人为什么要去图书馆?大家都觉得一个大学生连图书馆都不去,真是不求上进。但是,这个小女生的故事被大家知道的其实只是冰山一角,人们不一定有耐心去听故事的全部:她是被家境贫困的养父母带大,从小到大,养母总想阻止这个女孩读书,而她一再努力只为争得读书的机会。成长的经历让她一直怕人,人多会让她不安和焦虑。

熊培云在《一个村庄里的中国》中说到了“家教”,家教的重要性当然人尽皆知,可是它在今天的乡村,几乎失去了全部可操作性,变成了空洞过时的一个古词汇。怎样有礼怎样修身怎样仁爱,包括怎样有坐相有站相都失去了讲述的意义。

有个成语叫“视如己出”,新生命出自自己很重要。古人很懂,今人似乎不在乎了。长久地使亲生的骨肉分离,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成了出资人和回报者,维系基本感情的部分被抽离掉。空的家,空的乡村,情感和约束全都缺失,怎么能凭空让人生出做人行事的“底线”。如果这个底线就是吃饱穿暖,当它也受到挑战的时候,是否底线可以再下调,是否这下调空间是无限的,一个正常平静安宁的社会是不是能够持久地接受和容忍这样不断调低底线地去运行。

旧链条断了,突然冲到面前的是信息爆炸的时代,眼前是无奇不有的电脑和老迈的奶奶,当然电脑正确,奶奶落伍。老人们不会告诉孙辈使用谷歌搜索,那她就彻底过时了,她的所有唠叨都是束缚,都丧失了说服力。卢小平的奶奶告诉他,看老师不能空着手,但他爸爸可能没机会对他说什么,他爸爸远在他乡,不可能告知这些旧礼数,他爸爸也许正被城市搅动得心烦意乱,只惦记着卢小平尽快毕业尽快赚钱。情感的维系就快断得一干二净,双方各有委屈,各有理由,城里孩子被溺爱,乡下孩子被离弃,高考和就业双重压力无比残酷地压在头顶,有些孩子孤独、自私、暴戾,都是被压抑的正常反应。

城市的孩子同样好不了多少,一个学生在作业里说:

很抱歉我把烦恼带给你,我现在只是想找个地儿吐吐不快,也不是说我母亲不好,但从小她就严格要求我,小学数学考98分,差2分满分,她都叫我跪20分钟搓衣板,一没考好,就骂我,给我脸色看。其他方面对我挺好的,我感觉成了她的工具。她养我长大,把我当成她的炫耀工具。现在就是她一味要求我做我不喜欢的事,让我考公务员,不尊重我的想法,我和她一沟通,她就又讽刺又闹,说白养我,说我不知道社会怎么怎么地??从不支持我和她不同的观点,我经常觉得家里不温馨,但我还是爱我母亲的,她这样下去,我怕我会恨她。但如果我恨她,我可能会后悔??母亲只有一个??

而从农村借住在城市学校的学生这么说:

我高三跟一帮城市孩子在一起学习,不管学习还是生活,都不如他们,自己就像一个土里土气的家伙,尽管努力,实在也学得吃力,就是学不好。想想我的求学之路,我觉得我是被压制得有点抑郁的。

一个年轻人怎样自然地获得正面的仁慈的善的力量,并依此在今天的现实获得自我拯救,是真正的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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