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这鼓乐声,他迟疑了一下,又埋头在灯下看袁保恒从衙门里带回来的卷宗。
读着,读着,他不禁怒火中烧,接着又平静下来,眉头舒展了。
袁保恒问他为什么这样。
他说:“叔,你看,洛阳是九朝故都,世代帝王之家,今天还如此血腥、野蛮!光天化日,这里的人肉竟在街上论斤卖,二十八文钱一斤。你再看这儿,孙子把奶奶活活杀掉,将肉送到大街上叫卖。弟弟与哥哥争抢米粮,弟弟把哥哥杀了,也把肉卖了!着实气恼人,简直禽兽不如!可我又想到叔说的镇静,镇是威风,静当然是不言语,威风自不言语中生出,才迫使自己平静下来了。”话语中,语气很沉稳。
袁保恒很满意,当面夸奖他说:“孩子啊,你懂事理了。遇事定要三思,不思则罔啊!所谓官大自奸,那是因为人在官场上久了,心想的事儿多了,就显示出纯熟的圆滑和凶狠了。”
这天夜里,袁保恒给袁世凯讲了两个人,一个是宋徽宗,一个是曾国藩。
他说:“这两个人是做官之人的镜子。有一个人是本不配做什么皇帝的,他热衷于琴棋书画,实是个吟诗作赋的大才子,却被推上了皇帝的位置。结果,他不顾自己身为九五之尊,先是儿女情长,与一个风尘妓女撕撕扯扯不断,把三宫六院的娇娥都扔掉,后来玩物而丧志,沉湎于雕虫微小技艺之中而不能自拔。这样的人做皇帝,岂有不亡国之理?富国强兵,即克己复礼,又怎能贪色沉艺而自溺?女色这东西,离不了,又溺不得。黄卷孤灯,似和尚一般寂寥空空,学问,就是这样用灯油日日夜夜熬出来的。如今黄河北卫辉府一带,还流传着一首徽宗写的诗,有‘夜夜银河鹊飞,不知谁怜’的句子。相传是宋徽宗创制了叫鸟羽体的字体,将这样的诗句传下来。孩子,古来儿女情长多误人生大事啊!天下唱诗的人,落魄时只知道用牢骚度日,一个个没有出息,玩物丧志,万不要像他们那样无病呻吟。”
袁世凯面红耳赤,把头低了下来。他知道,叔父在旁敲侧击地说自己,他气也不敢大着出了。
袁保恒看袁世凯面有悔意,暗自高兴起来,又接着讲道:“另外一个人,曾国藩,他是个湖南人,道光十八年中的进士,比你二爷爷晚着一科,也晚着一辈。此人刚毅勇猛,又能够急流勇退。当年平定太平天国洪秀全,全赖于他的湘军,可以说功高盖世。当时,军中有人暗暗劝他自立江南,废了腐朽无能的满清,他半天不敢出声,脸色都灰了。无论是德与才,还是众望所归,他都可以一呼百应。可他误了机会。他先是上奏朝廷,请求裁减湘军,继而又隐退。唉,他若成了皇帝,天下的江山就难说了。这人他文可策天下之群山峥嵘,武可领天下之江河奔腾,可谓文武双全、德才皆备,具有圣主之资。尤其是他自修其身时,节勤节俭,平以待人,严以律己。领兵时,兵士勇敢,将兵先行,居不扰民,行不乱身,兵丁若天神一般。他是道德文章,道德将军,辉煌功勋,而又淡泊名利。这叫做能屈能伸,能进能退,是人间真正的龙啊!”
袁世凯瞪大双眼,说:“曾大帅他何不自立而慰天下?”
袁保恒闭着眼睛,满口苦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自秦汉至唐宋,到今天已有两千多年,皇帝再无能也有人喊万岁。刘备无能,诸葛亮辅助之,罗贯中编了什么五虎将衬托他,将他刻画成道德楷模,因为他是汉室正宗。孙权有能,年轻气盛,则被罗氏描画成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平庸。曹操曹孟德之才,足智多谋,驰骋纵横天下,无人能比,却成千古唾骂之罪人,诟为奸雄。曾大帅,他怕落了一世骂名而为千古之罪人呀!至今,湖南乡下,曾氏的族人盖房上梁时还唱歌,颂扬‘曾家要出真皇帝哩’。他家乡的人最了解他,他们也最敬重他。他的家书、家训写得好,连当今皇室也在传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