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说:“照叔父说来,汉家宗室不也在变吗?汉代是刘姓,唐代是李姓,宋代是赵姓,明代是朱姓。满清一代,却是爱新觉罗氏的天下,为何无人恢复汉室呢?”
袁保恒猛一惊,厉声说道:“小孩子,可不能这样乱说!这被人听见,是要掉脑袋的!”继而,他又长叹一声,轻轻说道,“曾大帅走得太早了。他是被吓死的,在同治十一年的春天。”
屋外的夜风送来了祭灶人家的鞭炮声,已是小年夜了。
第二天一早,家里来了一群人,背着几个包袱,领头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声称是书店街卖门神画的人家。袁保恒忙让人设座,端茶倒水,付给他们银两。老人收下银两,连连行了礼,说着祝福的话语,告辞而去。
待人走后,袁保恒笑逐颜开,打开包袱,展开花花绿绿的纸张,对袁世凯说:“开封门神画好啊!天底下门神画有几大产地,头一个就是开封门神画。开封是旧都,宋代东京街头就有了门神画。这东西好,好呀!开封城东边有个朱仙镇,家家刻板,户户印刷。好!北边天津卫的杨柳青,南边苏州府的桃花坞,西南四川绵竹,西北陕西凤翔,各个地方都有过年的花纸。从前在京城,我都见过。”
袁世凯凑近前,看见纸上有许许多多的人物,一再说:“是。好看,真好看!”
袁保恒说:“知道这画上面都是什么吗?”
袁世凯摇了摇头。
袁保恒说:“这都是故事。像这,是镇守大门的秦琼、敬德,这是钟馗,这是三国故事,这是隋唐英雄,这是杨家将、岳家军,这是五子登科,这是三娘教子,这是刘海戏金蟾,都是吉祥如意。家家户户,逢年过节时,贴上花纸,四面墙上红黄蓝绿紫,一派生机盎然,人看了心里高兴,耳濡目染,能够教育子孙后代有出息。”
忽然,袁世凯指着一个推车人的画,说:“叔,这个人在干什么?”
袁保恒把画铺整齐,放端正了,说:“这幅画叫《柴王推车》。是开封门神画中最有名的一个。柴王爷,他了不起啊!”
袁世凯仔细看了,只见一个粗壮的人正推车,满车的金银财宝,一面令旗在车前飘扬。
袁保恒叹了一口气,说:“凡事都有命数。全都是命啊!柴王推车,是五代的故事。柴王荣,他是五代第一位有作为、有志向的好皇帝。当年,柴王得了郭威的赏识,接了天下,与民休养生息,销毁天下铜佛,铸得钱……当年,这天下本该姓柴,都是他们赵家不厚道,黄袍加身……”说着说着,他大口喘气,憋得满脸发紫!
袁世凯急忙扶住袁保恒,让他到里屋休息,袁保恒摆了摆手,执意坐在那里。好半天,他说:“古往今来,天下的帝王家,耀武扬威,到头来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呀!”袁世凯认真地点了点头。
远处,相国寺的鼓乐声仍然未停。
青楼上的丝竹管弦仍然飘扬着,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
不知何时,家中的仆人忙着收拾起晚上的饭菜。袁保恒立有规矩,往日,剩饭剩菜可以让仆人带回家中。仆人的孩子格外高兴,才七八岁,拍着手从门外跑进来,蹦着、跳着,唱道:
官祭三,
民祭四,
王八祭五鳖祭六!
袁世凯看他那顽痞模样,觉得可笑,随手把麻糖给了他一根。他接过就啃,一边嘟囔着“袁公子大安”。
仆人忙赶自己的孩子出去,愧疚地对袁世凯说:“多谢四少爷,您看,俺这孩子真没管教,没出息。您可别见怪!”
袁世凯不理解这仆人为什么要这样客气,拿眼望了望袁保恒。
袁保恒用鼻子“哼”了一声,背对着仆人。
仆人赶紧弯腰退了出去。
噢,袁世凯明白了。今天是祭灶日,祭祀祖宗的场合,仆人是不能在场的。他们是下人,对他们不能客气。他想起叔曾讲过的两句话,一句叫奴大欺主,客大欺店;一句叫宁予友邦,勿予家奴。奴就是仆人,就是连骨头也不配吃的狗;若把他们当人看,他们就会翘起尾巴,就会生出野心。他又想起了来河南的路上叔父所讲的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