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朵拉·马尔(Dora Maar,1907—1997)
法国超现实摄影师,毕加索的情人
收信人
巴勃罗·毕加索(Pablo Picasso,1881—1973)
立体主义
亲爱的巴勃罗:
我很别扭。我真的很别扭。我有很多嘴巴。我有很多耳朵。我的眼睛,还有鼻子,我不合比例、歪斜变形、五颜六色的脸。一只黑猫爬到我坐的椅背上。我掉下大滴的眼泪。你说我是最会哭的。你说我是歇斯底里的。是的,很多人都说朵拉·马尔别扭歇斯底里。我说你是歇斯底里的。事情或者会很不一样,如果你和我没有在咖啡馆邂逅,那1936年。
1936年,你在巴黎。你睡得不好,你辗转反侧——你的祖国西班牙发生内战。左派政党组织的人民阵线在大选中获胜,成立共和国政府,致力民主改革。另一边,军官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得到纳粹德国和法西斯意大利的支持,发动武装叛乱,反共和国政府。1937年4月26日正午,在位处西班牙北部巴斯克的一个城镇格尔尼卡的市集上,人熙来攘往,平和地、如常地。倏地,纳粹德国空军从上空轰炸。三个多小时后,格尔尼卡一片瓦砾,一片火海。超过一千六百名平民百姓被杀,大部分都是妇女、孩子、年老的人。佛朗哥否认这场轰炸是他所为。
是的,你辗转反侧——你远在巴黎——即便你在西班牙,你什么也做不了。但,你是画家,你可以画。知道了这个悲惨的消息后,你返回工作室,你站在画布前,思量——早在1937年初,你接受西班牙共和国政府的邀请,创作一件壁画放在巴黎举行的世界博览会展出——你叹息思量,你仰天,或低下头。痛而无以能够言语。这以后的两个月,六个星期,四十多个日与夜,你画。《格尔尼卡》(Guernica)完成。
《格尔尼卡》——高3.5米,宽7.8米——马。牛。女子。人子。孩子。头和手和脚。马,嘶鸣。母亲拥着孩子,无泪。人子躺卧。肢体,支离破碎。肉身的,移位。断裂。张开的口。张开的眼。张开的手。伸出的手指。没有能够反抗。没有希望。没有握紧的拳头。来不及的张望或愤怒。手执的花。死亡。痛与折腾。
万籁无声。有声。无深度的空间。黑色的大地与天。
我知道《格尔尼卡》。你想画一幅敞大的作品放到博览会的时候,我给你找来古老大屋内的一个空置空间作为工作室;你想画有关格尔尼卡的时候,我在你身边——我把你绘画的过程拍摄下来。的确,绘画和摄影,从来没有如此这般亲近紧密过。你说:摄影要记录的不是不同的绘画阶段,而是其中的变化。这样,人大抵可以明了画家的思想历程是如何体现梦想的。
有关《格尔尼卡》,当代英国艺术评论家约翰·伯格这样写道:毕加索并没有尝试想象真实的情况。是的,画面上没有跟格尔尼卡一丝直接的关系——无城市的楼房、无轰炸机、无爆炸的迹象、无年月日时间的所指。是的,你不在场。你的画,不具体,不明了,没有直指。但你感觉到痛,你画。如此,你在场。伯格继续写道:画是一个抗议——这是显而易见的,尽管人们并不知晓这段历史。可不是吗,一切都是有关战争暴力——马、牛、女子、人子、孩子、头和手和脚。扭曲。形象化的文化符号,人共通的图画语言。寓言一则。完全的黑与白和灰。痛。身体反抗的呐喊。直接不直接,具体不具体,《格尔尼卡》已然是个宣言。是的,这是你的个人宣言。个人的、政治的、也是集体的。有关反战,有关和平。那画,可以触动人,让人感受那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