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深入民间(1)

列夫·托尔斯泰大传 作者:巴维尔·巴辛斯基


从托尔斯泰出走之日起,各大报纸即抓住这一事件大做文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些报纸如此诠释托尔斯泰的动机:他走出贵族之家,旨在走进民间,与普通民众打成一片;一言以蔽之—追求平民化的简朴生活。

这个观点在苏联时期大行其道,成为压倒一切的官方声音。专家学者穿凿附会,给托尔斯泰的行为贴上冠冕堂皇的政治标签:他用实际行动,向自己的阶级发出挑战;但是,由于思想觉悟还没有达到马克思主义高度,他只能走带有浓厚无政府主义色彩的民粹路线;简而言之,就是他希望通过此举,与群众打成一片。

“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列宁的一句话,给这位已成冢中枯骨的伟人戴上了一顶红色的帽子,他的形象一下子变得高大无比,围绕他的种种争鸣至此尘埃落定。剥去时代强加上去的政治外衣,平心而论,这一解释比无端生发出来的论调,诸如“逃亡说”更接近事实真相。到民间去,与普通民众建立亲密无间的关系,是托尔斯泰素怀的梦想。当他抛开一切负累,在基辅大道上踽踽独行的时候,当他孑然一身走在雅斯纳雅·波良纳的田间地头,混迹于辛勤劳作的农民当中时,他不再是身份高贵的伯爵,而是浩浩荡荡的朝觐大军中一位毫不起眼的“农民大叔”,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深处充满感动和愉悦。他的足迹遍布雅斯纳雅·波良纳、科奇塔、皮罗戈夫、尼科尔斯科耶,以及邻近村镇的各个角落,每到一地,他都要找长者攀谈,且一拉起家常就是数小时。与农民促膝比肩度过的时光,托尔斯泰目之如圭臬,是他记忆宝库中最重要的财富。

迨至20世纪,托尔斯泰的“简朴化”沦为知识分子圈内的笑柄。大家借题发挥,编造出许多与之相关的笑料:“伯爵大人,马拉犁展览完了吗?现在能不能拿回去?急等着耕地呢!”事实上,托尔斯泰从来没有搞过装潢门面的那一套,耕地、刈草、收割庄稼,他不仅身体力行,还时常训导孩子参与农事(响应最积极的,当数他的女儿们);当然,具体做活上有不到位的地方,但这无关宏旨。作为修身治家的重要组成部分,脱开这一切,晚年托尔斯泰就无从谈起。一位伟大的哲人、一位世不二出的天才艺术家,平静地走进民间,衣衫褴褛与民同耕,这体现了人性非同寻常的一面,其义不亚于仰观金字塔、俯瞰荒草塚。这位伟人的精神遗产不需要“翻译”,因为其光熠熠,足以烛耀整个世界。他的思想高翔于狭隘的俄罗斯贵族圈之上,体现的是全人类的价值。他用自己的双手,践行着圣教大义:“从满脸洒落的汗水里,寻求果腹的食粮。”

“……灵魂至圣至洁的作家—与我们同行……”托尔斯泰八十寿诞纪念活动中,亚历山大·布洛克在《俄罗斯上空的太阳》一文中写道,“我常想,只要托尔斯泰活着,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我们的天空永远不会黯淡下去。伟人用自己的双肩,担起天下道义,以一己之智慧,支撑我们的国家、哺育我们的人民,让我们真切地体会到,世间还有坚不可摧的东西……只要托尔斯泰活着,一把大胡子了挂着一缕晨曦,吆喝着他那匹白马,翻起露珠滚动着的大地;而值此一刻,吸血蝙蝠已然归巢,感谢上帝!托尔斯泰走过原野,恰似太阳从天边升起。有朝一日夕阳西坠,托尔斯泰殡天,最后一位天才舍身而去,到时候我们怎么办?”

这番话写在托尔斯泰撒手人寰前两年,竟至一语成谶。夕阳—舍身而去—殡天,布洛克看到的,正是托尔斯泰的晚景。不过他没有看到,托尔斯泰“舍身而去”“殡天”的事都发生在晚间,正是“吸血蝙蝠”最活跃的时段。看惯列宾名作《扶犁的托尔斯泰》的布洛克,对托尔斯泰之死不可能想得太远。

布洛克还不知道,托尔斯泰起初并没有起意远行,搞不辞而别、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那一套。他选中的是一间农舍,与自己的家相去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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