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科维茨基可没他那么乐观。“苏欣尼奇—科泽尔斯克”区间列车客货混装,三等车厢只挂一节,穷人攘集、烟雾缭绕,空气十分污浊。由于太挤,部分旅客钻进了密封的货运车厢。趁着列车尚未出发,马科维茨基自作主张,找站长要求加挂一节客车。站长打发他去找另一位负责人协调加车事宜,后者指示他去找值班人员。当时值班人员也在三等车厢里看热闹,因为托尔斯泰在那节车厢的消息已经扩散开来了。这位值班员当下表示乐意提供帮助,只可惜负责车厢调度的另有其人;且此人恰好也在车上,此刻正混在人群中往托尔斯泰那边瞅。马科维茨基凑近当事人,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
“他好像很不情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嘱咐工人找列车长传达他的指令,加挂三等车厢。”马科维茨基在日记中写道,“过了六分钟,机车牵引着一节三等厢,从我们乘坐的列车旁边经过。列车长检票时宣布了加车的消息,挤在过廊、连接部的旅客,这么一来都能安顿个座位。发车铃响了第二次,车没有加挂;过了一分半钟,第三遍铃响了,要求的车始终不见踪影。我找值班员,得到的答复是没有闲置的三等车厢。火车启动了。经与列车长沟通,我才知道那节从我们眼前晃过的车厢,是为车站学校的学生配备的。”……
“我在俄罗斯坐过的火车中,最拥挤、最糟糕的当数这一列。”马科维茨基回忆,“车厢入口开的不是地方,正对高高竖起的椅背,旅客进出需要绕着走;发车时车体剧烈抖颤,旅客稍不留心就会摔个嘴啃泥—不过车上无泥可啃,啃到的是坚硬的靠背。过廊狭窄,各排座椅间几乎没有空当,行李到处都是,挤得人透不过气来。”
马科维茨基建议托尔斯泰在自己的身下垫块方毯,托尔斯泰却断然拒绝,“他变得更加俭约朴实,连以前尚能领受的服务,这次都推远了。”
车厢里抽烟的旅客占大多数,呛得托尔斯泰喘不过气来。他穿上皮外套和防寒套鞋,戴上帽子,退到尾端露台上透气;看到那里也聚集了一拨吸烟客,他又折回到前露台上。那里旅客寥寥,只站着一对母子、一个农夫,不过强劲的逆风不停地刮着,秋寒彻骨……
在露台上滞留的这三四个小时,马科维茨基后来指称,给托尔斯泰本来孱弱的身体造成了“致命”的伤害。这么长时间暴露在寒风中,感冒几乎不可避免。
托尔斯泰一向富有亲和力。一倏返回车厢,他就跟一位50多岁的农民攀谈起来:家庭情况、农事收成、赶车拉运、烧砖打瓦,一时海阔天空,聊得备极周详。“Ein typischer Bauer”(德语:货真价实的农夫),马科维茨基如是说。
那个农夫很健谈。他谈酒类交易、指责某巴氏地主圈占森林、评论惩罚村民诸端事务,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坐在旁边的土地丈量员听不下去了,站出来为巴氏地主辩护,说问题都出在农民身上。农夫固执己见,双方争论起来。
“我们干的活比农民多得多。”土地丈量员声言。
“这个没可比性。”托尔斯泰反驳道。
农夫点头称是,丈量员据理力争,并没有因为论辩对手变成了托尔斯泰本人而有所顾忌:“我认识您的哥哥,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丈量员说。马科维茨基看到,“他摇唇鼓舌,准备大讲一场;辨明事实真相对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只想罗织证据,证明自己的说法永远站得住脚。他们的辩题越来越广,从身边事务一直讲到亨利·乔治的单一税法、达尔文的进化论,直至教育科学。托尔斯泰谈兴大起,欠起身子宣讲了一个多小时;农民、商贩、工人、知识分子都围了上来,挤得车厢水泄不通。“还有两个犹太人!”马科维茨基特别标注了一笔。此君从奥匈帝国治下的少年时代起,就对犹太人深恶痛绝。有一位女中学生起初还在记录托尔斯泰的发言,后来也抛开纸笔加入了战团,跟托尔斯泰争辩起来……
“现在人类都能飞上天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