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也不知道为何会发生如此戏剧性的转变,但我们终于可以留下了。尽管我左手是盥洗台,水池下是垃圾箱,而垃圾箱背后是两个即使关着门也挡不住其浓烈气味的厕所。但我们现在可以坐下,不仅可以坐下,还可以躺着。
“红格子”的脸上挂着做了好事的小学生才有的那种得意神气,他坐在我旁边,从储物间取出晚餐—白色塑料泡沫盘子里的一叠油饼。就是火车站门口小贩兜售的那种,带着一种发黄或发绿的草纸色。
“给。”我递给他一个橘子。
他剥开来吃了。我又给了一个,然后再一个,再一个,直到他摆手:“够了。”
我还是又给了一个:“吃吧!”
他低头从油饼里抽出一叠,蘸了那种黑乎乎墨绿色的辣椒酱还我的情。“吃!”他说。
我接过来,分了一半给吉娜。那一刻,我心里曾涌起过一万个担心十万个恐惧,但我依然很认真很仔细地把油饼吃了下去。“这是我兄弟给的粮食。”另一个我这样说道,把那个疑心重重的“我”压回去。我们三个人默默地吃着各自手上的食物,一句话也没说,但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满足感。而这几块油饼让我们撑过了后来的二十个小时。
“红格子”抛下我们去巡逻了。不断有去卫生间的旅客从我们中穿过,有时我会收起脚,也有时我太懒,便任凭他们踮着脚尖跳过去,但大部分时候我得站起来,因为他们要洗手或扔垃圾。他们把油乎乎淌着豆汤或者咖喱的塑料盒子塞进已经不能承受生命之重的垃圾箱里,也有的干脆直接打开我身后的火车门,呼的一声,那盒子就飞出去了,就像那些黑夜里闪过的树梢的身躯。呼的一下,他们再把门关上。
“做会儿冥想吧。”人流稀疏后,吉娜带着长姐的威严说道,“做冥想对现在的你有好处。”
我强迫自己撑直了背,闭上眼睛,同吉娜相向而坐,把车门放在脑后。
“哐当哐当——”身子随着铁轨伴奏有规律地摇晃,同时在晃动的,还有我的困倦、思绪和已经木然的感知。我很快陷入梦境与现实的交界,像不幸踏入沼泽地的迷途者,没有期待亦无挣扎,等待命运的自然昭示。但一股外力却让我猛然惊醒—火车骤然刹住了,停在一个不知方位的站台上。午夜十二点的路灯,照射着我的背,并在吉娜的脸上剪出一个影子。
吉娜依然闭着眼,面颊如一轮月,清洁安宁,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做班丹——一种提升生命能量,以保护自身不受负面能量伤害的手势。她升起生命能量一次,两次,三次……
“咚咚咚—”我身后突然响起猛烈的撞击声。
“咚咚咚—”那些人继续捶打门,每撞一次,我的心脏都感到地震般的晃荡。
“咚咚咚—”不晓得我身后有多少人想冲上来填满这列车里唯一尚存空隙的角落。我只能假装无视他们的存在,等待车开。
吉娜的脸依然还是那轮明月,我打量她紧闭的眼睛,细细长长,像两片侧着身的叶子。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二十分钟后,车厢门被猛然推开。
一个米黄色的皮球一样的东西堵在门口。“你们是霎哈嘉瑜伽士吗?”他的声音是如此响亮并充满喜悦,以至于你还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就已经深深地被那种惊喜的情感所打动了。
“是的。”
“噢,天哪——”“黄皮球”跳进来—我终于意识到原来那是个肚子。而它的主人,一个五十来岁,留着全世界著名地中海发型的印度先生正注视着我们—他的眼神如此专注,所以我必须用“注视”这个词——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天真而发自肺腑的喜悦,一种见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的令人热泪盈眶的喜悦。“天哪——”他大喊道,“我在车外看见你们—能想象吗?车停下来,我从车前走过,看见你在做班丹—我的天,我就使劲捶门。”
“刚才敲门的是您?”我们恍然大悟。
“我使劲捶门,但你们没听见,于是我对自己说,一定要来跟你们打个招呼——你知道我穿过了很多节车厢,很多人,但我一定要来和你们见面。”
他因太过激动而说话断断续续。我和吉娜只是傻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