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黄州躬耕之余,东坡居士纵情山水,寻古访幽,与友人月夜泛舟,与山水相融,写下了千古名篇《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由此,宛如谪仙的苏东坡完成了自己生命境界的递进。从这时起,苏东坡冲破樊篱,开始对生命进行终极意义上的求索。他开始淘洗自己、完成自己,由失意官员成长为华夏民族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文化大师。
风飘飘,水飏飏,掸掸这一路素衣风尘,驾一叶扁舟,于清秋的黄昏,残阳如血,来到这里。由着他的性子,根本不在乎黄州赤壁是否是原址,《念奴娇·赤壁怀古》随口就唱上了,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开篇,“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的俯仰天地之后,飘然一收,收到了末尾的“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这清空萧散的一收,末尾处感伤沉郁又不失旷达蕴藉的力度,以及贯穿全词的高远气象,苏轼这种能发能收的自如,可以肯定地说是在黄州的两年经历带给他的全新境界。
在赤壁,苏轼看见了风,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文人士大夫因“乌台诗案”而开始落魄,流落四方,辗转难安。在赤壁的月夜,他心灰意懒,看“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做他那个神鹤翩跹而舞的梦。面对如江水般深沉的失意,他看见风在山顶呼啸、盘旋,然后带着撕身裂骨的阵痛穿过漆黑的荆棘林。刹那间,他心中郁结的块垒、缠绕的苦痛随风而散。挫折、痛苦、伤害,全然忘却。
《前赤壁赋》和《念奴娇》于同年夏写就。《前赤壁赋》的后半部分,境界达到了苏轼文章的新高度:“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这一段,有超脱凡俗、上抵宇宙的玄思;而“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则是他当初“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的后续。《前赤壁赋》是化身为二的“客”和“苏子”的对话,其实更像是自问自答,而最后“苏子”胜出,以乐始又以乐终。比起《念奴娇》结尾的自嘲,《前赤壁赋》结尾要明亮圆润得多,所以结局是“客喜而笑”,是“不知东方之即白”的明亮。苏轼所表达的,正是他在黄州游走于佛道之间、赋性自然而达到的天人合一的精神结果。乐天知命,从心所欲。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既然须臾的生命如同寄生人间的蜉蝣一般短暂,既然“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有,虽一毫而莫取”,那不如将自然视作“吾与子之所共适”,毕竟,“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诗人的心灵宁静了、和谐了,快意悲情完成了。快意悲情既保证了内心的平复,又宣泄了潜在的痛苦。苏轼成为先秦庄子式自由主义的最成功的实践者和最实惠的受益人。没有比让血肉之躯的孱弱生命保全在生生不息的宇宙时空中更遵循天地仁德和人之大道的事了,因为终有一死的生命短促而美好。他忍受着被放逐的尖锐痛楚和岁月磨砺、年华蹉跎的悲悯,竭尽全力地抵制着生命情怀可能被挥霍一空、毁于一旦的残酷命运,至死不渝地肩负着士大夫的价值责任,又追逐着诗者的存在自由,为此他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生命意志的堤坝,这恰好帮助他乃至后代中国知识分子完成了人格的再生,也为他的诗性文学确立了坚厚深沉的主体情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