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翁原不入书家 ——纪晓定不菩书洁 乾隆十九年(1754),纪晓岚进士登科,声闻乡里。连跳出红尘已久的一位 沧州老尼,也慕名赶来,打算讨幅新科进士的手笔,去光耀光耀小庙的门楣。岂 料,新科进士却要托付身边能书善画的朋友代写。老尼马上合掌诵佛“:阿弥陀 佛 ! 谁书即乞题谁名,佛前勿作诳语。”面对如此纯谨的佛门弟子,没办法,只好 署上朋友大名,老尼这才满肚狐疑地拿走。(见《滦阳续录》卷四第 21 则 ) 纪晓岚其实既不是摆架子,也不是不情愿,那他为何不亲自泼墨挥毫呢? 原来,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当时我们纪大进士的书法实在拿不出手。昭裢《啸亭杂录》卷 十“:近时纪晓岚尚书、袁简斋太史皆以不善书著名。”而纪晓岚的同乡前辈边连宝 说“:献县纪晓岚昀,高才博学,为近来翰苑中巨擘,而书法殊不工”,又言“:近来翰苑 中不工书法者,惟晓岚与平原董曲江元度耳。”《( 病余长语》卷十一)纪晓岚自己后来 多次承认“:余稍能诗而不能书”《( 滦阳消夏录》卷四第 2 则)“、余能诗而不能书” 《( 姑妄听之》卷二第 49 则)“、余不能书,而喜闻石庵论书”《( 纪文达公遗集·书刘石 庵相国临王右军帖后》)“、余不知书,无以定此帖之真伪”《( 纪文达公遗集·书黄庭 帖跋尾后》)“、佛法书法两不知,佳处安能一一领”《( 三十六亭诗·刘石庵相国藏经 残帙歌》)。书法这门艺术,愈老愈臻佳境。岁数大了都没搞好,年轻时可想而知。 除了这些坦诚的表述,纪晓岚还有诙谐的自我调侃。其《赐砚恭纪八首》之四云“:笔 札从来似墨猪,擘笺愧对御筵书”;又《翰林院侍宴联句赐砚恭纪二首》之二云“:西抹 东涂似墨猪,兰亭押缝敢轻书。”王羲之《书论》“:凡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隽语 流传,唐代张怀瑾《评书药石论》“:若筋骨不任其脂肉者,在马驽骀,在人为肉疾,在 书为墨猪。”墨猪,并非说他的字写的肥满质厚,小猪般可爱,而是说笨重拙劣得像老 猪般丑陋、不堪人 目。 明代诗人王世贞,生平不善书法,而好谈书法,曾戏称“:吾腕有鬼,吾眼有 神。”(见明代朱国桢《涌幢小品》卷二十二)纪晓岚也旷达地还笔以清白“:此操 纵之无术,非尔曹之骄蹇。”《( 纪文达公遗集· 文集 是你们毛颖之族傲慢不听使唤,而是我这笨家伙运 不加介怀“,虽云老眼尚无花,其奈疏慵日有加。传语清河张彦远,此翁原不入 甲 书家。”《( 三十六亭诗·题砚箧二首》)张彦远,唐代猗氏(今山西临猗)人,字爱 宾,著有集古人论书之语的《法书要录》十卷。纪晓岚襟怀坦荡地向世人宣告 ——我原本就不是搞书法的那块材料儿。 . 纪晓岚既拙于书法,其简函著述便多为门下士代写,或由书吏誊录。世传 纪晓岚手书《四库简明目录》及武英殿所存各诗折,缮写极工,均是捉刀人所为, 非纪氏亲笔。纪晓岚真迹留世甚少,现就《明清名人尺牍墨宝》所收纪晓岚致友 人鲍树堂手札视之,其书竟难人格。纪晓岚在信中感谢鲍树堂送给他做润笔的 两方古砚时说“:唯一生书似方平,不免有负此二研(研,通砚——引者注)耳。” 方平,是传说中麻姑女仙的哥哥王远的字。《太平广记》卷七引《神仙传》云“:王 远,字方平,东海人也。……弃官人山修道,道成。汉孝桓帝闻之,连征不出”, 并载“其书廓落,大而不工”。纪晓岚用方平的书法自比,恰是的评。 丑媳妇最怕见公婆,不善书法的纪晓岚当然怕人求字,类似沧州老尼那次 的尴尬,阿弥陀佛,越少越好。赵慎畛《榆巢杂识》卷上“:河间师博洽淹通,今世 之刘原父、郑渔仲也,独不善书,即以书求者,亦不应。”可身居要位,应酬文字在 所难免,一些练达懂事的便只求其文而不求其书。比如有一次,纪晓岚的三公 子汝似之友蒋秋吟,请纪晓岚为其父蒋师焓写五十寿序,就明确表示“将乞梁山 舟前辈书”。《( 纪文达公遗集》卷九《蒋东桥兵部五十序》)又一次,纪晓岚的同 门师兄李绶卒,其子李之拭请纪晓岚撰墓志铭,而另求刘墉书丹。(见《纪文达 公遗集》卷十六《都察院左都御史杏浦李公合葬墓志铭》) 梁山舟(1723~1815),名同书,字之颖,号山舟,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工书法, 少学颜、柳,中年用米法,七十后愈臻变化,纯用自然,天马行空,当世独绝。刘墉 (1719~1804),字崇如,号石庵,山东诸城人。亦工书,其书专用重墨,朴拙少姿,独成 一家,名满天下。纪晓岚的书法跟梁、刘一比,简直有嫫母、西施之别。纪晓岚再看 看自己的前后左右,前辈梁,同年朱畦、朱筠、翁方纲,晚生姚鼐、王文治、桂馥,门人 伊秉绶,还有小表弟张桂岩,皆能以书名世(以上诸人均入选清·包世臣《国朝书 品》,见包氏《艺舟双楫》),身在书家辈出的乾嘉时代,无疑是纪晓岚的一个不幸。 然而更大的不幸,则是纪晓岚还要面对领导这一时代潮流的乾隆帝本人。十 万多首御制诗,并没让乾隆帝这个“十全老人”忙得不亦乐乎,他还有充足的空暇 名帖,罗致海内书家。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流弊所及,连 舍文而论书。甚至考太医院医士亦用八股试帖,以楷法工 _ 拙为去取,开方也“只要字迹端好,虽药不对症无妨也”。(况周颐《眉庐丛话》“) 书 中格者:编检授学士,进士殿试得及第、庙考一等,上者魁多士,下者人翰林。其书 不工者:编检罚俸,进士、庶吉士散为知县……马医之子,苟能工书,虽目不通古 今,可起徒步,积资取尚侍,耆老可大学士……苟不工书,虽有孔、墨之才,曾、史之 德 ,不能阶清显,况敢问卿相。”(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书法如果不行,纵然你有孔 子与墨子那样的才干盛德、曾参和史鳅那样的仁义操行,想升高官恐怕也得像攀 援蜀道一样难于上青天。然而仅凭一手漂亮字,便可以巧取功名,立擢清要,沾这 个光的,纪晓岚之前大有人在,他之后更是车载斗量。 清朝历来有状元多选书法优秀者的老毛病。顺治帝喜欢唐代欧阳询的书 法,而顺治九年状元邹忠倚、顺治十五年状元孙承恩,皆习欧书者。康熙帝酷爱 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书法,则康熙十八年状元归允肃、康熙二十一年状元蔡升 元 、康熙三十九年状元汪绎均为临法《黄庭经》《、乐毅论》者。清末刘声木《苌楚 斋续笔》卷九说康熙平 日学书,专以董其昌为法,内府搜罗其墨迹甚多。康熙四 十四年南巡至松江,特求其后裔董建中,诏授湖北荆门府州判,推恩竟源自书法 也。传至乾隆帝这里,更是大张乃祖之风。乾隆四年(1739),书法圆劲、出入颜 赵的广东番禺人庄有恭在殿试中独占鳌头,状元及第。奇怪的是,这个钦点状 元却“不甚通文理,尝读孔子‘观射于矍相之圃’之矍为瞿,人皆笑之,呼为‘瞿圃 状元’’。(昭桩《啸亭杂录》卷九)乾隆十七年(1752)“,十二岁即能为擘窠大字” 的梁同书会试落第,乾隆竟特许他参加了殿试,之后又蒙恩得入翰林。《( 清史 稿》卷五百零三)乾隆五十四年(1789)殿试当日,天色已晚,可江西举子刘凤诰 还没答完考卷。因为殿试有不给烛的规定,所以监试大臣援例欲逐之出场。这 时礼部尚书常青一旁说道“:此生书法极秀劲,可给烛使终篇。”榜发,刘竟高中 探花。(昭裢《啸亭续录》卷二) 嘉庆年间的一场科考闹剧尤为典型。嘉庆十三年(1808)戊辰科会试,江西 宜黄举子谢阶树已中式。谢的书法很不错,殿试中,阅卷大臣在所取前十名中, 把他排在了第五位。就在呈送御览钦点之前,协办大学士江西大庾人戴衢亨, 询问阅卷大臣里的同乡“:本科江西有佳卷乎?”答有谢氏,名列第五。戴不禁笑 道“:江西自戴某之后三十年,竞无大魁者,可叹! 可叹 !”原来戴衢亨曾于乾隆 四十三年(1778)状元登科。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些阅卷大臣“,闻言心悟,遂 相约次第重检其卷”。闹剧开始了—— 一人指谢卷日“:此卷书法甚佳。”提上一名。一人又 又提上一名。如此数四,遂次谢卷第二。最后某大臣至,一人以言挑之,谓第二 咿 书法甚佳,似可提起。某大臣不喻其意,笑谓书法果佳,但在第二亦不为低。依 次进呈 ,谢遂以榜眼及第矣。 —— 清· 陈其元《庸 闲斋笔记》卷六《说梦》 相国的一句话,就让考官们这般讨好逢迎,佳处只言书法,可见文法并不怎 样。倘若那最后一位也能喻其意,识其趣,这个状元一定是谢阶树的囊中之物 了。只是不知纪晓岚若睹此节,又当做何感想。 纪晓岚在殿试的预选赛会试中仅排在第二十二。这不算什么,因为殿试才 是真正决定命运的关键。往往会元不是状元,即可证明。令人窒息的殿试结束 之后,尚未传胪,踌躇满志的纪晓岚闲访受业恩师董邦达。在董家,他偶遇一名 能测卦拆字的浙江士子。于是有了下面这段令人惊叹的记述: 余书一“墨”字。浙士日“:龙头竞不属君矣。里字拆之为二甲,下作四点, 其二甲第四乎? 然必入翰林。四点,庶字脚 ;土,吉字头,是庶吉士矣。”后果然。 ——《如是我 闻》卷一第 15 则 “龙头竟不属君矣”,话外寻音,当时董邦达少不了要问纪晓岚“考得如何?” 而自负且自信的纪晓岚,也一定说出了“有望夺魁”的豪言壮语。二甲第四! 再 加上头甲三名,纪晓岚等于考了个第七,距离心目中的榜首,相差太远了。纪晓 岚决不会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放榜那天,他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真 二甲第四。独擅文章的纪晓岚可能也听说过考官阅卷有“七分书法三分才气” 的说法,但他仗恃着十分才气,估分时自然没过多地考虑卷面分“,而故事,殿廷 考试,尤以字体为重”。(清·俞樾《春在堂随笔》卷一) 早慧的纪晓岚对自己的命运似乎有所先觉,拆字时单单写了一个“墨”字, 好像早就知道名次会跟笔墨大有干系。这次拆字又太灵验了,灵验得让人怀疑 是纪晓岚事后的补撰。倘真这样,纪晓岚不过如借酒浇愁般,用精神药品来麻 醉自己的失落,求得心理上的一丝平衡。 就在纪晓岚带着这桩疑案的谜底,离开人世整整九十九年后,他的肃宁老 乡刘春霖.,在光绪三十年(1904),中国科举史的最后一次殿试中,以清丽喜人的 小楷倾倒朝野,荣登榜首,独立鳌头。“楚人失弓,楚人得之”(三国魏· 王肃《孔 子家语·好生》),历史总是不露声色地跟世人开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