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帝刘邦在周昌背上的思考还不止于此，他的思考进入哲学层次，到锥心蚀骨的程度。汉帝国能够立足，而且立得很牢，在于有周昌们这些忠心耿耿的大臣，他们无论是劝说，是责备，还是痛骂，根本上为了国家，为了刘家江山的长治久安，正因为这些大臣没有私心，说话自然没有顾忌，不会畏首畏尾。无欲则刚，人到无求品自高，相反，前朝始皇帝二世皇帝就没有这样的幸运，秦朝的大臣各自打小算盘，连李斯赵高这样的心腹都是如此，在国家受到威胁的时候，小算盘大臣们则或者一哄而散，或者卖主投敌。刘邦作出的总结是，敢于骂皇帝的大臣就是好大臣，乐于被大臣骂的皇帝才是好皇帝。虽然刘邦从前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但是，在“革命战争”中，他的个人品质发生了逆转，由小人升格为君子。孔夫子说，人孰无过，过则勿惮改，善莫大焉。汉高帝刘邦善于纠正自己的过失，接纳他人的批评意见，纵不是圣人，也相去不远了。

皇帝陶醉在自己即将成为圣人的妙想之中，却早不知不觉从周昌的背上滑落下来：“怕你啦！”一脸幸福地回去继续吃饭。周昌以为皇帝生气了，也不再纠缠，一瘸一拐地回家，不过他心里很坦然，不担心皇帝会报复他。皇帝果然不报复，但后果很严重：皇帝实在太重了，而周昌也实在太弱，被皇帝压迫了许久，皇帝还在背上作了那么深刻那么长久的哲学思考，所以周昌被压出了口吃的毛病，说话就“期期”，儿子问：“老爸可要吃饭？”他说：“我虽饥饿，但饭期期不吃。”朝廷讨论太子的废立问题，刘邦很清楚大儿子有点傻，想废掉再换一个，他的儿子个个精明，齐王、楚王、代王、吴王、淮南王，随便一个都龙睛虎眼，龙种么。太子刘盈原来也是龙睛虎眼，鼻梁高高，有帝王之相的，是被他几次踢给踢傻了，皇帝知道自己的过失，废掉他于心不忍，所以让大臣们讨论。周昌发言：“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等于悍然宣布，不服从皇帝关于废太子的决议。周昌当然知道太子该换人，换太子，是维护皇家乃至汉家的实质正义，但是长子继承是古制，不换太子，又是维护制度的程序正义，两者相比较，他宁可选择程序正义。

吕后一直在会议室后边偷听，会议结束，吕后长跪在周昌面前说：“若不是周先生，我们母子就没命了。”周昌说：“期期··”他想说“起起起来”，但“来”字就是说不出来，他口吃，听着总像“切切”。其实周昌说的就是“切切”。汉代人说普通话，“是”和“切”发音很相近，清代人研究证明，唐音的声母“章昌船书”和“知彻澄娘”在汉音中是一组，不分，韩信说：“兄弟我是不是好汉？”大家异口同声：“切！”这叫什么话？所以汉代说“是”的时候都说“诺”。韩信说：“现在跟我出发，打败赵王！”官兵发声喊：“诺！”多气派。周昌对吕后说：“切！”他心里想，我反对废太子，跟你这老娘们什么相干，我在维护程序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