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戏拟中,语言的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意义形成一种相反的张力构成巨大的反讽力量。在表面上,刘震云让曹操东拉西扯,显示了曹的无赖本质,在深层,却显示了历史话语本身的随意性,这种随意的组合产生了一种新的意义并和原来的意义形成比照。这已经不单是为了讽刺,而是在讽刺的基础上,显示了一种新的历史性说法,《三国演义》中各路诸侯各占江山,是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奸臣曹操也罢,谋臣诸葛亮也罢,都被历史涂上了神圣的色彩,刘震云不过是借助于嘲弄的语言轻轻摆弄一番,使历史又回到一种情境之中,使他们只作为一个普通的人在活动,而不是我们所仰视的英雄。所有人都被放在一个平面上,因此,曹操有脚气、爱放屁,而袁曹之战不过是为了争沈姓小寡妇,这种贬低化描写使文章笼罩在彻底的无所顾忌的自由气氛中,小说的整体精神呈现出无拘无束的狂欢化气质,然而,这种无拘束是以否定“意义”和“无意义”为前提的。在拒绝了曹操意义的同时,刘震云也拒绝了民众的意义,他们都只是历史场景中曹操的同谋和帮凶,而不是获得了“自由”的一群。刘震云通过这种极为夸张的混合语言抹杀了传统故事中善恶分明的对立的世界观(总是一方正面,一方是负面;一方被赋予理想中的价值,另一方是被否定的对象),反对“英雄说”,由此否定了民间故事和历史演义中惩恶扬善、具有教谕意义的一面,把所有的人物都还原到身体的背景之下。曹操的“放屁”行为在文中反复出现,无疑就是把“英雄”贬低到肉体的层次,它和臭气、粪便等污秽的身体形象结合在一起,否定了历史文本中的崇高美、悲剧美的意蕴,从而产生了闹剧意义。
四卷本长篇巨制《故乡面和花朵》这种语言的闹剧意味更是俯拾皆是。整部小说语言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匹脱了缰的马,怎么追也追不上,滔滔不绝的语言不断衍生新的意义,每一种意义又都是朝着不同方向辐射,最后的结果是:语言永远走在“意义”和作者前面,把“意义”、作者和读者弄得面目全非、心力交瘁。我们随便掀到《故乡面和花朵》的某一页:
……世界上白走一遭的事情还少吗?在通往关系的路上,我这里不是慈善机构,我不对任何人发表同情。这固然不是强者的表现,但什么是强,什么是弱呢?弱就是强,强就是弱。牛粪把鲜花吃了,海水把冰山吃了,女人把男人吃了,天狗把月亮吃了。奈何?历史发展到这一步,还不算完,男女之间的分别,也已经成为历史的名词了。开始男人吃男人,女人吃女人了。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要计较你们那点个人的得失和必要的丧失了。真正丧失的,从来都不是可见的东西;看不见的丧失,我们却从来没有发现,这才是让人痛心疾首的地方。……
紧接着还有很长篇幅的关于“是否白走一遭”的讨论,这是小刘儿在“丽晶时代广场”获得发言权之后对影帝瞎鹿的一番狂妄演讲。但是,如果你要是仍顺着这一思路往下看,你就上刘震云和“语言”的当了,它们早已转身走到另一个舞台上,转到其他问题和世界中了,就像农村两个妇女开始为孩子的事情吵架,最后,会扯到“十年前你借过一把盐不还,我走过去没打招呼”等毫不相干的事情上,至于是如何、什么时候起承转合过去的,谁也不知道。这正是典型的“刘震云句式”,喧闹异常,意义繁复,却只是语言能指的且歌且舞,而它的所指却由于不断的歧义被模糊掉、否定掉,任何正经的判断和肯定的意义都被语言自身的叙述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