役于人是由于役于己,自己为功名所累才致使自己“为人所羁”,不能超越世俗的功名人生就不可能洒落自在,因而他决心“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轩冕之非荣,岂缊袍之为耻。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感士不遇赋》)。诗人不愿为轩冕“委曲累己”,明显可以看出庄子对他心灵的深刻影响。庄子认为生命的最高形态就是“任其性命之情”,追逐功名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是“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人生的自得与自适远远高于利禄轩冕:“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陶渊明“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与庄子宁可曳尾于涂中以自适也不愿出任楚国卿相而受制于人主,二者的人生态度不是一脉相承吗?魏晋以来肯定生命依恋人生的玄学思潮,加上陶渊明自己对生命的深度体验,更使他看清了巍巍功业和赫赫名声是外在于生命的东西:“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古来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拟古九首》之四)且不说“穷达不可外求”(《与子俨等疏》),就是求到了盖世功业和普天盛名也只是“得人之得”,添一份荣华便添一份痛苦,更何况生前的显赫难敌死后的寂寥。如果将功名作为人生的目的,自己的人生必定了无意趣:求不到功名固然痛苦抑郁,求得了功名又为功名所累,古今那些“慷慨”争夺的“功名士”无不“可怜伤”。他在《饮酒二十首》之三更直言不讳地鄙弃浮名:“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贪恋世荣爱惜浮名者不肯也不能袒露真性,一生以世人的荣辱为其荣辱,适人之所适而不自适其适,从不反问一下“名与身孰亲”?“顾世名”而忘记了“贵我身”,扭曲自我以身殉名,最后争得了功名却失去了“一生”。那么,怎样才算是“得此生”呢?陶渊明在《饮酒二十首》之七中抒写了自己对人生得失的体验:“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既以“啸傲东轩”的洒落自在为“得此生”,役于功名自然就是“失此生”了。这似乎是一种人生的悖论,斤斤计较成败得失反而“失此生”,要“得此生”就得超越个人的成败得失,因此,“委穷达”对于人生具有存在论的意义:“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饮酒二十首》之十五)人生是如此短暂而宝贵,岁月早已催白了双鬓,如果还不能将穷达委之度外,为了功名而栖栖惶惶不是太“可惜”了吗?这样,他从功名中解脱了出来,坦然地品味人生的美酒: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
——《杂诗十二首》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