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乐活在民间——不一样的归隐(5)

无官一身轻,谁解陶渊明? 作者:戴建业


虽然陶渊明为人真率疏简,但他丝毫没有其他隐士常见的那种孤傲。他待人接物“有简处,无傲处”,对朋友无论是知己还是泛交,“只是一个厚字”。《停云》写的是思“良朋”而不至的遗憾之情,诗前的小序说:“樽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诗歌以回环的节奏和悠长的音调倾诉诗人对知己的深情厚谊和绵绵思念:“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与殷晋安别》所写的是陶渊明的另一类朋友:“游好非少长,一遇尽殷勤,信宿酬清话,益复知为亲。去岁家南里,薄作少时邻;负杖肆游从,淹留忘宵晨,语默自殊势,亦知当乖分;未谓事已及,兴言在兹春。飘飘西来风,悠悠东去云,山川千里外,言笑难为因。良才不隐世,江湖多贱贫,脱有经过便,念来存故人。”可见与殷相知不长,出处“殊势”,但诗人对他照样一片深情,出语低徊,用意忠厚。陶集中有两首同题《答庞参军》,一首为四言,一首为五言,从“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看,庞参军也是他一见如故的新交,但他们相处时间虽短而情趣却十分相投,甚至到了“一日不见,如何不思”的程度,临别时诗人反复叮嘱对方“君其爱体素”、“敬兹良辰,以保尔躬”,不难想象他们临歧执袂时那份依依款款之情。

陶渊明不仅挂怀于母老子幼,悲恻其妹逝弟亡,依依于友朋离别,更有那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博大情怀。他要求儿子们牢记“四海皆兄弟之义”(见上),自己在诗歌中也特地强调不能只私其“骨肉亲”: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杂诗十二首》之一

诗人惠临一切人的爱心来自他对生命的深刻体验:既然人生具有极大的偶然性,出生落地本无定处,此后生涯也随风飘零,那么耿耿于生死实属无知,强分亲疏更无必要!他甚至突破了儒家爱分亲疏厚薄的古训,主张超越本己的血缘将爱意普泽世人。他做彭泽令时“不以家累自随”,只给家中找了一位仆役,并特意写信诫其子说:“此亦人之子也,可善遇之。”可见,陶渊明的爱并不自限于骨肉亲友,他具有一种深广无私和一体同仁的博爱精神。

一个对人际满怀挚爱与关怀的人,自然不会像僻隐之流那样餐霞饮露友鹿娶梅,陶渊明绝不可能结庐于人迹罕至的危峰深谷野岭荒溪,甚至他对自然的审美也不同于谢灵运的劈山开道寻幽探奇,只有那些充满人间情味的田园才对他具有无穷的魅力,就像只有那些真率淳朴的“素心人”才使他真正感到亲切一样。堂前的桃李,檐后的榆柳,南山的豆苗,袅袅炊烟的村落,汪汪犬吠的深巷,咯咯鸡鸣的树梢,还有那刚垦的丘陇田畴,丰收在望的新葵嘉穗,迎风摇曳的东篱秋菊,在在都叫他忘情叫他沉醉。而且,他宁可去重访遗弃的井灶、残朽的桑竹、坍塌的屋宇(参见《归园田居五首》之四、《还旧居》等诗),也不愿去跋涉那些与人无干的峭壁险峰,去光顾那些自生自灭的枯藤老树,因为前者毕竟是人类留下的印痕,诗人才这般细心这般深情地“步步寻往迹,有处特依依”(《还旧居》)。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审美倾向问题,因为这一审美倾向源自诗人存在的深处,它深刻地表明陶渊明对人间的关切和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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