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岁的杜甫登得泰山绝顶,便一览众山小,从此荡胸生层云,心中有了一个天下,而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30岁的王安石登上杭州飞来峰上的千寻塔,而知:“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他们都登上了高处,一个有了大胸怀,一个有了大视界。而苏东坡,近50岁知天命之年登庐山,只登得山腰树下,尚不知自己半生都迷。而在西林寺,这个简朴的小寺庙里,他却看清了自己,原来不曾识得庐山面,只因自己一直都只在此山中!
东林寺气势恢弘的幻象容易遮蔽人的双眼。而西林寺,撇去人间浮华的尘烟,却正好供他看见庐山,看清自己,看清人生的真相。
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谪居几年后又在黄州接到宋神宗亲自拟写的诏书,“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才实难,弗忍终弃”,被调任为汝州团练副使。
本来苏轼从湖北黄州北上河南汝州,最直接的路线就是朝西北方向行走,但途径庐山,有此一游后,他却沿长江一路东行,打算从长江进入运河,然后转道淮河、汴水,再去汝州。他兜这么个大圈子,似乎只为到金陵一访他半生都在反对的王安石。
闲居金陵的王安石住在钟山谢公墩,筑草堂于半山,引入功德水作小港,其中叠石作桥,过着“数间茅屋闲临水,窄衫短帽垂杨里”的生活,眼前只有“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茅屋数间窗窈窕。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所以,见到从庐山悟迷而来的苏东坡,这个已在眼界上上尽层城更上楼的昔日反对者,王安石只一句“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便把往日的波涛挡在了草堂之外。两个人只谈谈诗,恨恨晚。
苏东坡坐在王安石的草堂里,看着院子里“青李扶疏禽自来,清真逸少手亲栽。深红浅紫从争发,雪白鹅黄也斗开。斫竹穿花破绿苔,小诗端为觅桤栽”,一颗曾飘满纷扰浮尘的心终究尘埃落定。
他看着王安石骑着小毛驴晃晃悠悠走向小山坡的身影,更生感概。这个曾登上飞来峰千寻塔上不畏浮云遮断眼的改革者,在人生最高峰处,却能激流勇退,只为了在这钟山山腰水尾的一个小山坡上安然晚步。此刻,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曾经喧嚣的一切都成了浮云往事,钟山里一鸟不鸣山更幽。
苏东坡为这样的王荆公而绝倒——
次荆公韵四绝(其一)
骑驴渺渺入荒坡,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是的,他们相见太早,却相识太晚,此时怎不恨。
王安石也恨说:“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所以骑在小毛驴上的王安石才会回过头来对苏东坡说,不如你也在此定居,与我为邻吧!
面对如此邀约,苏东坡也动心了,离开钟山后,念念不忘王荆公,写信云:
“某启。某游门下久矣,然未尝得如此行,朝夕闻所未闻,慰幸之极。已别经宿,怅仰不可言。伏惟台候康胜,不敢重上谒。伏冀顺时为国自重。不宣。某顿首再拜特进大观文相公执事。某近者经由,屡获请见,存抚教诲,恩意甚厚。别来切计台候万福。某始欲买田金陵,庶几得陪杖屦,老于钟山之下。既已不遂,今仪真一住,又已二十日,日以求田为事,然成否未可知也。若幸而成,扁舟往来,见公不难矣。”
此去庐山,此行钟山,他才真正理解了王安石,才知道了自己曾半生被山腰浮云迷误。
于是,苏东坡在江苏常州宜兴县自己的宅院里,给神宗皇帝上了一个《乞常州居住表》,言明“资用罄竭,去汝尚远,二十余口,不知所归,饥寒之忧,近在朝夕”,申请辞职。经批准后就定居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