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后退学,做“社会青年”考了两届。一次又录取到华农农机系,只好不去,心中郁闷,给原市一男中班主任盛代时老师写了一封寻求理解的信。1回答是,将信油印出来在市一男中、市一女中(即十六女中)、十九女中(圣约瑟中学)应届毕业生中当“不服从分配”的“反面典型”学习批判。再一次考,当然不取。从此断了读大学的念头。第三次信号。
父亲的“历史问题”开始转移到我的经历中来烙印为我的“现实问题”了。
1962年初进武汉钢铁公司厂前小学代课,1963年转到厂前萧家湾武钢第三职工业余中学代课。1960年到1962年两年失学期间,除了在港务局汉口段夜校代了一学期的课,其他时间做了许多杂工,从挖土方到半夜拖煤送炭,心甘情愿地吃苦,内心支撑着的理由是“我在体验生活”—当然是“自欺式的自我伪装”。
后来,我逐渐模模糊糊地知道些我父亲的“历史问题”。我父亲解放前是汉口码头的洪帮三头佬之一(另两个年长者“肃反”时镇压了)。日本占领武汉时,要父亲出来维持码头局面,父亲不答应。危急时,父亲的一个朋友,是日本“板桥部队”的稽查队长,暗中通知父亲外出避风,于是父亲逃离了武汉。就是这段历史说不清道不白:没跟日本人做事,又认识一个汉奸朋友,这在当时办案人员的阶级观念中是没办法归类的,所以,一直作为“悬案”悬着—谓之“历史问题”。
1950年到1952年,父亲做了三年武汉市港务局码头工会主席,突然自动退职离开了港务局,失业在家,但却躲过了1953年“三反五反”一劫。现在回想起来,父亲一生都在“逃离”之中。父亲和两三个朋友筹办武汉市水泥袋厂,任厂长,好容易接到黄石新华水泥厂的水泥袋加工后,厂有了迅速发展,但为逃避“反右”,又自动调离水泥袋厂到偏远的姑嫂树武汉铁工厂管伙食团。“文革”前不久,再自动调到更远的荷花洗衣机厂做门房(即门卫)。父亲就这样用“逃离”的方式平平淡淡地度过了一生。当我将父亲的骨灰安葬在汉口扁担山时,立在父亲的坟前,边烧纸钱边对女儿们说:
回想起来,爹爹一生只是一个“逃”字,但仍然没有最后逃过家中日常的磨难。不
怪太和爹爹一生不和,只怪我没有留心体谅上人一生含辛茹苦的寂寞。愿爹爹在天之灵
垂怜我的有心无意、自顾不暇吧。
与其说是在向老人“告罪”,不如说是“辩白”,或者说得再好听点,是请求父亲原谅的“解释”,因为等待我的命运已是无可逃离的灾难,而再等到我从灾难中翻身出来,时间的紧迫又往往使我不能不顾此失彼。我尽力了,但我不是孝子。这是我愧对父母的地方,一想起父母一生的艰辛,做儿子的永远做不到将沉积在父母截然对立的个性中的创伤抚平,苍凉之感便不能自已。所以我的创伤必须自己在经历中舔尝,而不必等待子女腾出时间来抚慰,我尚且做不到,何必要求她们做到呢。
在三业中教书,每星期只有两个晚上的课,剩下大量的时间我都悄悄用来阅读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方面的书籍。我萌生过考电影学院编剧系的念头,哲学界恐怕没有谁像我这样一生都痴迷着电影的。我几乎天生地喜欢观察人,连读小说都能读得活生生地在眼前像电影样的演绎,甚至往往将自己演绎进去,如“白日梦”。
考电影学院不过想想而已,好几个同道都因政审落榜了,我何必去自讨没趣,走自己的路吧。
剧本写过。改编了小说《保密局的枪声》,寄给八一制片厂的严文井导演,回信说:“很高兴读到你的剧本,语言和细节处理很有特点。我也曾动手改编过这部小说,因保密还在保密中而被上面否定。”最后是“保持联系”的客气话。另有巴金翻译的柏克曼《狱中记》,我节选改编成《母亲的死》,后来用在《渎神的节日》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