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特略夫或许是一个退下来的弄潮儿。你听听他的感慨:“为什么你认为美—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会同沙滩上的石头一样,一个漫不经心的过路人随随便便地就能够捡起来,美是一种美妙、奇异的东西,艺术家只有通过灵魂的痛苦折磨才能从宇宙的混沌中塑造出来。要想认识它,一个人必须重复艺术家经历过的一番冒险。”
他或许经历过,至少是想经历过,但那是太痛苦的事儿。它要抛弃一切现成的欢乐,只把痛苦的追求当作想象的欢乐从遥远的彼岸预支回来。不,还不是这样,不是我已看到了山顶的光辉而在崎岖小路的攀登上努力付出非常人所及的劳苦,就行。它是一个在无边的荒漠里终生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寻找一座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庙。这种远远超出常识的无目的的目的性,只存在于叛逆传统的独立无援的探险中。除了自己的精神和信念可以自持,他没有别的选择。出路就是追求,就是探索,就是到无边的虚无中寻找迷失的自我—寥廓的神庙就在他的心里,他为此而受苦!
施特略夫有这样穿透黑暗的想象和毅力吗?他只有望洋兴叹的觉悟。这已经十分不易了,使他虽不能创造,但可以鉴赏。所以,他是那样满足于他的妻子勃朗什,为她建造起一座怀念艺术彼岸的爱情殿堂,把想象的南园意大利的温暖覆盖在低洼寒冷的北国荷兰的沉寂了的心灵上。这种感情是真诚的,但是飘浮得像笼罩在榛林上缠绵的雾,升起来很美,褪尽了也并未失去落叶的真实。事实上,勃朗什和对勃朗什的爱情只是施特略夫自己心造的幻影,只是对一件不可得而得的艺术想象的伪装转移。
所以,在勃朗什和思特里克兰德之间,也就是在爱情和天才之间,施特略夫虽然像一头置身于两堆同样大小的青草之间的布利丹驴,迟疑过、迷惑过,但至少在内心深处,他的艺术家和鉴赏家的灵魂,最终浮现的意向,总是指示着天才的更持久的魅力。
勃朗什一开始就讨厌思特里克兰德,然而在她歇斯底里的拒绝中已经透露出隐秘的需要和对这需要的恐惧,但是,她感激施特略夫曾经在她被别人遗弃时救助过她,也感激施特略夫那样无微不至的爱抚,以致她意识到自己被激起的自然反应:对生活安逸的满足,对被人需要的虚荣,使她顺从地把这种被动的感情当作爱情来接受。不过,攀的藤不如扎的根,一旦自己的需要被突然唤醒,她冷不防地痛苦得恐惧,害怕破坏已经习惯了的宁静,尽管这宁静埋葬了暴露过她的羞耻的秘密因而就像笼罩着暴风雨侵袭后的岛屿上的凄清的宁静。勃朗什用一时无法自明的无意识情绪鼓动起意识表层的理由,竭力抵抗丈夫把思特里克兰德引进家门。但是表层的理由显然无力容纳深层的恐惧心理,勃朗什的行为才是那样失去分寸以致难于理解。一心只想挽救厄运中的天才以慰藉自己虔诚的艺术良心的施特略夫,哪里觉察被自己浮夸得有点肿胀的爱情下面真实的伤口在断裂,竟恣意忘形地把自己当年的积德重新搬出来向被拯救者要求加倍的偿还:一是为了被施舍的爱情,二是为了被崇拜的天才。“你自己是不是也一度陷入非常悲惨的境地,恰好有人把援助的手伸给你?你知道那对你是多么重要的事。”
沸腾着的纠缠不清的思路,一下被施特略夫洒下的基督教圣水,浇灭了,冷却了,勃朗什突然看清了她和施特略夫之间那种不分你我的爱情关系原来并不存在。表面上施特略夫像是爱的奴仆,自己是爱的主人。实际上恰恰相反,自己不过是被拯救、被施舍、被收留的乞丐。他之所以甘愿匍匐在自己女奴的脚下,是因为我一无所有得失去了任何选择的自由而他富有得连卑贱都显得高贵,更使我双倍地负欠着他的恩赐。在这里,平常表现的爱、尊重和奴役一样,都是以事实上的不平等为前提的,以致施特略夫被自己过分渲染的热情所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