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多能在精神好时站起来扶着家具走几步。她说自己连劳改犯人都羡慕,因为他们还没有失去走走路的自由。有一次全家人去看电影,照例妈妈一人躺在家中。晚上归来走进家门,妈妈便笑着叫我们去看她的“战绩”:她不开灯,一晚在黑暗中打死了十多个蚊子。此时我已上大学,仿佛才第一次强烈感受到十年来她终日忍受的“监禁”是多么残酷的虐待。
妇道人家
“久病床前无孝子”,久病的母亲却从未令我们厌烦。家中躺着病人,
也并没有令我们终日愁眉不展。十八年中,除了因为政治带来的阴云遮住
阳光的日子,除了妈妈病痛发作痛苦吟哼的日夜,快乐和欢笑仍是家庭生
活的主调。母亲和我大概都因为 DNA的缘故,笑神经特别发达,够资格
被香港人称为“大笑姑婆”。别人听起来不怎么好笑的事,可以令我们笑
个不停。她的一个同事是位军官太太,最热衷向人炫耀其“上等生活”。
一天她赴宴回来,报告说菜式如何讲究,“头道菜是冰糖”。“什么?”她
重重的外省口音,令我们把“拼盘”误听为“冰糖”。我那天正好去看妈妈,
这位阿姨转身走开,我们俩母女笑得人仰马翻,坐公共车回家一路还笑不
饱,推开房门再倒到床上大笑。
母亲模仿方言的本事很绝妙,来客若操云南某县方言,客人离去,母
亲可以惟妙惟肖将客人的腔调再带回来,令众人捧腹。她的心脏太虚弱,
要防止自己笑得透不过气来,这常常是个难题。有一次过新年,楼下大礼
堂有公司职工业余歌舞表演。母亲已多年没有出房门,忘了是谁出的主意,
我们用一张藤椅把妈妈抬下三层楼去看演出,报幕的是位玉溪姑娘。晚上
回来妈妈笑得直淌眼泪。有一个杂耍节目叫“两个小伙子摔跤”,用玉溪
方言念出来,听起来像是“两个小伙子睡觉”。妈妈模仿得活灵活现,笑
家在云之南
到气喘。全家人都一边笑一边互相警告:不能笑了,不能笑了。担心她的
心脏病发作。
我小时候会无端端地觉得许多人的举止都很可笑。笑也有带来焦虑的
时候。每个星期六学校“过队日”,少先队员先要举行仪式,唱队歌:“我
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停顿)承着我们的父
兄……”,学歌词时我一定没有专心,而且郭沫若文绉绉的词,对八九岁
小孩也太深奥。我一直不明白歌词的意思,以为是“撑着我们的腹胸”,
大概是教小孩不应吃撑了,故每次唱到这一句,就要使劲全力忍住不要笑
出声来,忍得很辛苦。
母亲从医院回家养病,稍一动便心慌气喘,每天要服用减慢心跳的药
“毛地黄”。她大部分时间必须躺着,九岁的景泰自己画图设计,动手用木
条﹑亚麻布替妈妈做了一张躺椅。那时一切令人舒服的家具都不生产,国
家还很穷,况且无产阶级革命者不屑于这种奢侈。床褥都是棉絮,无论垫
多少层也令几乎二十四小时躺在上面﹑瘦得皮包骨的妈妈背痛。
有一天,母亲的好朋友伯娘赶来报告,昆明著名的“大德药房”老板
家有一张席梦思大床要卖。我立即跟伯娘去到人家家里。这张床又大又舒
适,床头的柜子用滑动梭门开关,一看便知是天赐良机。床要卖一百六十元。
我跑回家来,爸爸那时出差在外,弟弟刚刚学会踩单车“鸡心”(小孩不
够高,坐不到车座上,立在单车一侧,把脚从下面伸过去踩另一边的踏板)。
我则连车也不会骑。于是景泰推着单车,我们一齐去拍卖行,把家中唯一
可卖钱的单车卖了一百二十元,忘了又向谁借到四十元,急匆匆去付款把
席梦思大床买回家。旁观者眼中,两个小孩走在街上,推着他们心爱的单
车去卖钱,场景可悲。其实我和景泰一心想着妈妈这回可以舒舒服服地躺
着了,兴奋不已。
母亲躺在这张大床上,直到去世我们搬家数次,就连“文革”时被逼迁,
家在云之南
母亲和女伴们。好友李家英,十四岁到延安,后来患精神分裂症。
全家挤在一间房里,这张床和躺在上面的母亲始终是全家的中心。我每天放学回来,书包一摔就跳上床去躺在母亲身边,彼此交换新闻。亲戚朋友来访,男的坐在床边椅子上,女的坐到床上。亲近的女客都爱脱了鞋,靠在床上与母亲聊天,也有的困了就躺在母亲身边打个盹。父亲笑说母亲是名符其实的“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从亲友﹑邻居到子女们的同学,家家的琐事母亲都知道。经常让我吃惊的是她比我还清楚我的同学的家事。有一回她问我的同学,她的两个下乡的弟弟回城没有。这个同学上次来我们家是两三年前的事了,真奇怪她会记得。
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热衷谈论天下大事,动不动指点江山,激扬政治。母亲的关怀在她身边,在于她接触过的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我们家客来客往不断,母亲说“山潮水潮不如人来潮”。那时我觉得母亲病,众人来探访是人情世故,很久后才悟出,大家喜欢来到她的床边是想对她倾诉,感受与她对坐时,不可言传的轻松与宽慰。母亲不喜欢讲自己的病,善于不经意地和对方一道走向他们心中最隐蔽的角落。我和弟弟的好朋友都成了母亲的朋友。我们不在昆明的时候,我们的朋友也成了家中常客。没有客人的晚上,母亲会说“今天晚上好静哟!”她去世前几年,精神已很差,讲话上气不接下气,但访客依旧。
母亲的访客中,有的令我觉得奇奇怪怪。她的一位朋友李家英,患精
家在云之南
神分裂症,母亲是她尚肯见面的极少数人之一。这位阿姨虽然也面带笑容,
但表情高深莫测,样子像混血儿。我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一位颇有气质
的美人。她来到,视我们小孩如无物,只和母亲一人说话,不停地用一把
特制的钳子夹松子,取出松仁。母亲说她这是为了稳定情绪。李家英十四
岁便到延安参加革命,据说毛泽东曾摸摸这个漂亮的云南小姑娘的面颊说:
“你这么小年纪就到延安来了?”小姑娘在延安长成大姑娘,至于后来怎
么疯了就不知道了。李家英回到昆明还是“白色恐怖”抓共产党坐牢的时
代,她病发时半夜爬到房顶上高呼“共产党万岁”,她哥哥及我父亲等人
只好把她绑架送去乡下藏起来。
织毛衣,做针线,替我们补衣服,母亲一年到头都有做不完的活计。
母亲织毛衣,每一针都须绝对平整﹑匀称,小不如意便拆了重来。她用手
缝出的针脚,和机器轧的分不出两样。这些普通女性精致的手工,堪与艺
术作品相比,匆匆忙忙的现代人已失去了这份情趣,巧心巧手的巧妇一针
一线织出她们的心思与爱意。
白天精神好一点时,母亲便写信。给大哥的信是她写得最多的,“辉
儿……”密密麻麻几页。我的姑妈﹑大姨﹑三姨﹑五姨都在外县或外省,
母亲代表昆明的家人负责与她们通讯。与三姨来往的信最长,动辄七八页,
妈妈自己戏称“短篇小说”。大舅﹑三舅﹑七姨在国外,1973年前音讯不
通,母亲对他们的思念不曾间断,常在心中与之对谈。亲友都说,你妈是
你们家的“箍桶索”。当年的木桶是用一块块木板围成,上下两道“箍桶索”
箍住,索子一断,木板便散开。母亲去世后,我才慢慢理解她维系家庭的
作用,可惜她的角色已无人可取代。
外婆﹑妈妈和千万优秀的中外妇女一样,从不追求蝇头微利,蜗角虚
名。她们视人生的价值在于有用﹑有助于穿过人世间有缘相逢的人。母亲
病在医院中,外婆曾到我家来住了几个月。说不清何故,她突然成了同院
家在云之南
大哥一家从山西避武斗回到昆明。平时不见面,枪响大团圆。
男孩海光的义务家庭教师。也许我们姐弟善于考试拿高分,外婆把她督导小孩的热忱转向老是在及格线上挣扎的海光。外婆对他的关心胜过他忙于工作的父母,天天检查他的功课,让他背书。海光和景泰同岁,是我们的小跟班。约他玩,没有不应的。一次和我玩跳格子,竟然不记得去考试,要外婆代他写信向老师求情。海光每被外婆教导功课,都乖乖地听着,一副知罪告饶的模样后面藏着忍住笑的顽皮。海光后来当了军人,表现很好,被提升为军官。可怜的海光,当年那些没完没了的考试,除了给他带来无穷的烦恼,蹂躏一个小男孩的自尊与自信之外,有何用处?希望一个善良的邻家婆婆的关怀,曾在他心中种下温情的种子。
四十年代末政权交替前夕,经济十分不景气。据说父亲的工资拿到要立即去买米,不然钱可能会因通货膨胀而变成废纸。我记得邻居叔叔教我们用崭新的钞票折纸扇子﹑纸帽子。小孩子对贫困的认识很模糊,我们一样从早到晚在外面
玩。如今印象深的是一位弓腰驼背的老婆婆,背着个筐来我们家前面网球场边捡落叶。她一来,母亲总招呼她进家去,拿些洋芋给她。当时洋芋是我们的一半食粮。母亲的好施从未间断,她自己十分节省,常常念叨要“宽与待人,严以待己”,她对宽严的理解显然超过字面原先的含义。“省嘴待客”,也是母亲同辈中许多人待人接物的风格。
母亲病倒后,我成了她的亲善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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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云之南
主要出访的是母亲的舅舅家,不时送去我们姐弟的旧衣服或几块钱。我的
大学同学很多是从小县城来的,过年过节,母亲吩咐我约他们来家里吃饭。
有个同学冬天穿着单薄,我问母亲把自己的新毛衣借给她穿好不好,母亲
说“当然”。在美国的三舅信奉基督,身体力行,关怀世人,对昆明众多
兄弟姐妹尽力照应。他寄钱来给母亲买针药,每收到汇款,母亲都分作八
份,平均送给各家。
1949年以前,家道时好时坏。母亲持家的原则是量入为出,“蛇有多
粗,洞有多大”。后来父亲的工资一直是家庭收入的唯一来源,直到大哥
开始上班。大哥每月寄回二十元,将近他工资的一半。母亲每月都记家用账,
秀丽齐整的字清清楚楚记下一笔笔费用。母亲住院的时候由我记账,则是
乱账一盘。她病倒后不肯为自己添置新衣,去世后我找不到一件像样的衣
服做她的寿衣。她有一条棉裤,里里外外打了几十个补丁。每逢想起她一
生为儿为女自己省吃俭用,想到这一条百纳裤,都令我心痛不已。
母亲和大多数母亲无异,对子女的饱暖过于操心。我总是摆不脱母亲
的唠叨,我曾对她说:“我伤风感冒不是害怕头痛发热,而是怕你不停地
抱怨。”我在努力不重蹈母亲的覆辙,不做唠叨的母亲,但人的天性难移。
外婆晚年身体日渐衰弱,母亲住在医院里,她久久来探望一次,扶着
拐杖,蹒蹒跚跚走进病房。外婆中风前最后一次去探望妈妈,两人已很久
没见面,母女俩从来都有道不完的家常,这一回却只是相互定定地望着,
勉强交换一言半语。大概知道这已是永别前的见面,强忍悲痛,尽量把对
方的样子深深印入脑中。
外婆病后住在四姨家,不久便过世了。大家都不敢把噩耗告诉母亲,
怕她的心脏受不了。每个星期天妈妈照样打发我去看望外婆。上天无路,
我通常去新华书店看书,或去看一场电影,把买给外婆的糕饼带回家与弟
弟们分享。过了大半年,有一天景泰将外婆的绒帽戴在头上玩,母亲见了
家在云之南
1953年外婆家的亲戚大合影。
顿时脸色变白,问我们道:“婆婆是不是已经去世?你们不用骗我了。”
站在父亲的角度,妻子四十二岁起卧病在床,父亲始终对她忠心不贰;努力工作,担负着养家的职责;勤奋自强,敬业且能干,给儿女做出表率。但为母亲着想,父亲不是个挑剔的男人,也非体贴的丈夫,心情不好时,无端端大发雷霆。雨过天晴,他自己无事一般,母亲则心中耿耿,时时暗自垂泪。
1958年令中国知识分子从此低眉顺眼做人的“反右运动”中,父亲居然躲过横祸,没有被划为“右派分子”,只被定为“有右派言论”者。此时他是昆明市政建设公司的总工程师兼副经理,政治上不受信任,业务上要他全盘负责,公司上千人,他受的压力可想而知。如果妈妈知道男人对妻子儿女发脾气解压的心理学解释,恐怕就不会那么难过了。有一回妈妈被爸爸伤透了心,几乎半年不与父亲说话,其后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要我拿去递给爸爸,字字是泪。不知父亲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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