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以后的十年,中国发生了一些事情,人们迎来了他们的世纪末。社会持续稳定着。人们丧失了理想。未来的好坏暂且不去管它,今天是重要的。每个人都在做些自私的小事情,蜡黄着脸,笃定,老实,然而内心是慌张的。
在这个太平盛世里,我们失去了内心的和平。这是个无依无靠的时代,与前后都断裂了,成了时间之外的一个独立。人都是“小人”,也是无依无靠的,简陋,可怜。
摇滚乐孤独地走了十年,渐渐陷入了低谷。崔健的“抒情时代”已经结束了。在我们这个新的时代,他是个外人。直到1994年,出现了张楚。这个在崔健时代只能是听众的少年,穿过十年时间的膜,突然长大了。他有了自己的声音和语言。在这个空漠的时代里,他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说:
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
上苍保佑有了精力的人民
请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
请上苍保佑粮食顺利能通过人民
……不请求上苍公正仁慈
只求保佑活着的人 别的就不用再问
不保佑太阳按时升起 地上有没有什么战争
保佑工人还有农民 小资产阶级 姑娘和民警
升官的升官 离婚的离婚 无所事事的人
请上苍来保佑这些随时可以出卖自己
随时准备感动 绝不想死也不知所终
开始感觉到撑的人民
——《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
吃饱了饭觉得撑的中国人,仍在说着吃饭的问题,寻找能吃上饭的保护。这在十年前,简直是可耻的,应该予以痛击的。而在今天,却大张旗鼓地被保佑,往深处想一想,简直寒冷。时间是短暂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要抓紧啊,吃饱了饭,寻欢作乐——该升官的就升官,该离婚的就离婚。快乐,无所事事,阴沉着脸——张楚走在街上,遇到的中国人都是阴沉着脸的。他的富人朋友阴沉着脸,穷人朋友呢,也阴沉着脸。然而内心实在是饱闷、空虚、快乐的,也不乏善良。这样的人理应值得上苍的保佑和同情。
关于爱情,张楚是这么认识的。他和她面对面地坐着,彼此都是很善良的人,也没什么主张,又都喜欢幻想。恰好这时候街上的阳光很明亮,他打了个哈欠,觉得是困了。他是想和她睡觉吗?张楚接着唱道:
我躺在我们的床上
床单很白
我看见我们的城市
城市很脏
我想着我们的爱情 它不朽
它上面的灰尘一定会很厚
我明天早晨打算离开
即使你已经扒光了我的衣裳
你早晨起来会死在这床上
即使街上的人还很坚强
——《爱情》
通篇是慵懒的独白,像是在太阳底下回忆往事,盹着了,跟现在的他并不相干。然而说到后来,竟有些喘息未定了。看得出他有些紧张,也不知他紧张什么。大约看到有人平白无故地死了,在早晨,还跟他睡过觉。听起来是怪吓人的。但却不是因为这个——他的紧张当然不是这个。因为不是这个,我们听的人也紧张了。末尾,才有音乐响起,他逼尖了嗓子细细地喊道:
离开 离开 离开 离开你
离开 离开 离开 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