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历史,包括所谓的史料,都是建构的。尤小立说:“史学研究不排除推理,但任何主观的推理都要依据史料,合乎情理。”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着独立于我们之外、可以让我们去“依据”的“史料”。所谓作为历史的素材的史料,本身就根本已经是建构的产物。“史料”不是自己生成或呈现出来的,而是人们去“整理”、“汰选”、“撰写”──亦即,建构──出来的。试问今天还有谁会去相信日记、书信、备忘录、照片、报纸、档案等等所谓的第一手史料是“原始”史料?连照片都可以用剪辑或电脑处理的方式去作手脚,更何况是笔之于书的文字记录了!“史料”之所以成为史料,是研究历史的人去把它们挑选出来的。这挑选的过程就是一个评断──“主观”──的产物。换句话说,如果所谓的“历史真相”都是建构出来的,那还有什么“历史”是可以让我们去“还原”的?
如果所有所谓的“历史真相”都是建构出来的,则所谓的“真正”或“真实”的胡适也是建构的产物。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真正”或“真实”的胡适。试问:如果胡适的《四十自述》──胡适自述的早年的心路历程──都已经是他自己去“建构”出来的,则我们还有什么“真正”或“真实”的胡适可以去“还原”呢?同时,并不因为胡适在《四十自述》里所写的是他自己,他就一定写得最逼近真实。我们上法庭,两造自己的证词不够,还需要其他人的证词来作佐证。自述、自传也是如此。胡适一生喜欢上照相馆拍照。在专业摄影师的调理之下,灯光、姿势都经过斟酌,再加上毛片的修饰加工,结果当然是亮丽英挺。胡适在照相馆拍的照片当然是“真实”的。同样地,他的生活照也是“真实”的。其实,即使旁人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拍的,也是“真实”的。甚至,就是画家在戏谑、讽刺的心态下所画出来的夸张的胡适漫画像也是“真实”的。它们都各自捕捉了胡适不同的面向。胡适的《四十自述》仿佛就是他上照相馆精心拍下来给人看的。胡适朋友写的回忆、生活点滴,就仿佛是生活照一般。调侃胡适的文章,就好像是画家笔下的胡适漫画。我这本《星星·月亮·太阳──胡适的情感世界》又是另外一种摄影、写生、调侃的合成。重点是,没有一种是“还原”的,全部都是“建构”的。
从建构的角度来说,尤小立对本书的评语就在不自觉中承袭了实证主义的馀绪:
[作者]既然预设了一个擅长“猎艳”的“情圣”胡适,又何来“理性、法治、井然有序”的胡适?《胡适的情感世界》中胡适的恋人们就容易成为作者“情感发现之旅”的一个个探险的目标,而每一次探险后的发现又都带给作者“发现新大陆”的快感。于是,在他的笔下,理智的控制,史家与史实的距离感就要么松动,要么消失了。
其实,“猎艳”与“理性”并不是绝然不可相容的。每一个人的性格都是多重的,只是轻重不同罢了。我希望我在这本书里呈现了一个能理性猎艳的胡适。事实上,就正由于胡适的“理性”,他“猎艳”的手法不同于徐志摩,而有了他在本书所呈现的“胡适之体”的猎艳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