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小立在这里的评语有他自己可能都意想不到的反知识、反智的倾向。他说:作者分析一对中年男女的同居生活,“竟可以从胡适年轻时代开始追索,加上政治学的阶级论和种族关系的分析,最后落实到胡适高超的侦探小说家手法般驾驭生活的技巧结束。”如果一个作者不能“举一隅以三隅反”,如果一个作者不能从混沌中寻出其条理、脉络与模式,如果一个作者不能“化平凡为神奇”,如果一个作者不能“点石成金”,则其作为作者的价值何在?学术研究的意义又何在?
再推进一步,我认为尤小立的这段评语有两层意思。一方面,他认为我用心分析胡适跟哈德门太太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杀鸡焉用牛刀”。用他的话来说:一对“中年男女的同居生活”是“没有太多想象空间的”。在另一方面,他觉得这种“杀鸡焉用牛刀”的分析,太过不含蓄,破坏了读者的审美欣赏。矛盾的是,如果“中年男女的同居生活”是“没有太多想象的空间”,则读者能从中得到什么东西让他们去“审美欣赏”呢?
我用“杀鸡焉用牛刀”的分析,尤小立认为不但会使读者失去了“审美欣赏”的乐趣,他认为连胡适自己都会觉得吊了他的胃口。他说:“对胡适而言,彼时有如此多的顾虑,用如此多的心思,假如此多的手段,布置如此多的侦探小说式的伏笔和悬念,连他自己怕也早已兴味全无了。”殊不知胡适在如此布置、如此帮他的情人取化名、如此埋下伏笔的过程中,实在乐在其中。我在《男性与自我的扮相:胡适的爱情、躯体与隐私观》一文里,分析了胡适的“男性唱和圈”。①这唱和圈是胡适的“公”与“私”领域的分际,是胡适享受以及演练他男性唱和乐趣的场域。
谁说胡适如果替未来要为他立传的人埋伏笔,会让他索然无味?作为一个历史家、考据家,胡适是索隐的高手。他同时也是一个要向历史负责的人。所以,他才会常常要人家写自传,为历史留下见证。然而,他是一个喜欢跟历史家玩捉迷藏的顽童。要入他的宝山,还得先亮亮身手。胡适的殿堂,可不是谁都给进的。谁说胡适如果帮他的情人取化名,就会兴味全无?不管是用化名、或者是用代号、英文缩写,这除了可以作为障眼术之妙以外,还有调情的作用,且不论还有那别人不知、只有你我知的“偷情”的快感。
① Yung-chen Chiang,“Performing Masculinity and the Self: Love, Body, and Privacy in Hu Shi,”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63.2 (May 2004), pp. 305-332 。中文版请参阅,江勇振,〈男性与自我的扮相:胡适的爱情、躯体与隐私观〉,《现代中文学刊》(上海)2011 年第6 期(2011 年12 月),页52-70.
尤小立说:一对“中年男女的同居生活”是“没有太多想象的空间的。”这句话是完全错了。尤小立错了,因为他还太年轻。“人老心不老。”这句话只有真正上了年纪的人才能体会。谁说人到中年就没有想象的空间?爱并不是年轻人的专利。爱不只是活在记忆里,还活在生活的当下里。那一举手、那一投足;那一瞥眼神、那一声关爱,即使是无声的,都是爱的流露。美丽并不是年轻人的专利。诚然,人上了年纪以后,皱纹出来了,体型也走了样。然而,那鱼尾纹、那多出来了的脂肪,都是恋人给与我的爱与奉献在她身上所留下来的印记。如果那不是美,什么才是美?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去珍惜的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