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另一件小事,可以看出胡适在韦莲司面前,也颇“好为人师”,而韦莲司也很虚心受教。韦莲司在1915 年2 月22 日的信上,谈到了日本的“二十一条”,她形容那是一个外强加诸中国身上的枷锁。胡适指出她把“枷锁”(yoke )拼成了“蛋黄”(yolk)。四天以后的信,胡适又指出韦莲司用“尊敬”(reverence )这个字三次,拼错了两次。①韦莲司回信谢谢胡适,想到自己把“枷锁”拼成“蛋黄”,不禁噗嗤失笑。她调侃自己,说她最好去“关心”鸡只,而不是去谈政治。信后,她附带一笔,说自己拼字一向不够小心,再加上手边又没有字典,只好请胡适不吝指教。②有趣的是,虽然胡适请韦莲司也指正他拼字和文法上的错误,韦莲司倒是从来没有以胡适之道来还治胡适。当然,以严谨自诩的胡适是不会让自己拼错字的。
胡适和韦莲司的来往不仅仅是在智性的层面,他们也非常关心彼此的健康和双方的家人。我在前面提到韦莲司跟她的母亲之间,存在着极大的爱和矛盾的张力。她们之间的问题可能是出在母亲。我在描述韦莲司的家族时,说过韦夫人会当街指责年轻女子不懂礼仪、没教养,而且还会在电车上指挥交通,可以想见她是一个主见很深的人。她虔信基督,亟亟要胡适也成为教徒。值得玩味的是,胡适却相当能忍受韦莲司夫人,这当然可能是因为爱屋及乌,或许也反映了胡适对长者“爱之而不忍拂之”的心态。胡适刚到美国去留学的时候,差一点信了基督教。1911 年6 月,他到宾州坡克努松林城(Pocono Pines )参加了一个基督教夏令营。6 月20 日晚上的聚会,主讲人的见证感人肺腑,听众纷纷落泪。当晚听讲的中国学生里,只有八九个人还没信教。其中,有七个人在见证完毕以后,起立表示他们愿意成为教徒,胡适就是其中一人。此事后来没有成真,因为他事后恨教会用“感情的手段”来诱人信教,“后来我细想此事,深恨其玩这种‘把戏’,故起一种反动。”③
此后,胡适虽然继续读圣经,参加读经会,但从不放弃机会批判基督教。胡适所摆出的姿态是,他比基督徒更基督徒。1915 年3 月,他跟韦莲司夫人谈他的不抵抗主义,引了圣经《马太福音》里的“山上宝训”(Sermon on the Mount),“左脸被打,再赔上右脸”的金言。韦莲司夫人表示反对,她说这句金言必须弹性地运用在实际生活当中,不能太拘泥于其字面意义。她举了一个例子,她有一次跟韦莲司在纽约搭地铁,碰到了一个女扒手。她振振有词地反问胡适:难道她应该把她的钱包给那个扒手吗?胡适回答:如果韦夫人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她不但应该把钱包给那个女扒手,而且还应该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她。理由是,这种慈悲的行为,有可能感化那个扒手。韦莲司夫人说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能接受如此不合常理(common sense )的“极端”言论。胡适则回答:耶稣的伟大,就在于他超乎“常理”,要把人类带到比常理更高的道德层次。①
① Hu to Williams, February 28, 1915.
② Hu to Williams, February 26, 1915.
③ 胡适,《胡适留学日记》,第一册,44-50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