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它完全忽略了人的心灵与七情六欲是多面向、复杂、甚至矛盾的。即使步入老年以后,客居纽约的江冬秀是像夏志清所说的,老打麻将、“不会说英语”、“停留在看武侠小说的阶段”,但这并不表示年轻、新婚时期的江冬秀就没有她吸引胡适的地方。且不说胡适这首诗摆明着是“赠冬秀”,有他对他俩恩爱的纪念。更重要的是,胡适在这期间,还发表了他给江冬秀的情诗。比如说,下边所引的《如梦令》中的两首,是1918 年8 月写的。①那时,江冬秀刚到北京和他团聚,是他们的二度蜜月。其所描写的,是他俩一起回忆一年前胡适初返国门,想见江冬秀,却吃到闭门羹的往事。胡适不但以月亮为他们的卿卿我我作见证,而且勾勒出江冬秀从羞赧的闺女,蜕变成为一个娇嗔自若的少妇的轨迹:
二
几次曾看小像,几次传书来往,见见又何妨!修作女孩儿相。凝想,凝想,想是这般模样!
三
天上风吹云破,月照我们两个。问你去年时,为什么闭门深躲?
“谁躲?谁躲?那是去年的我!”
① 胡适,《如梦令》,《胡适诗存》,191-192 页。
历来为胡适叫屈的人,常喜欢鄙夷江冬秀,说她文化程度不高、“粗鲁”,笑她是小脚“村姑”。然而,实际见过江冬秀,或者对她有所了解的人,虽然体认到她与胡适在学问上的不相匹配,但都称赞她“有魄力,有决断,颇有些才华和男子气概。”①本节启首所提到的唐德刚,甚至独排众议,说胡适是中国社会“‘三从四德’的婚姻制度中,最后的一位‘福人’。”毫无疑问的,江冬秀所扮演的角色是胡适的内助。这一点,胡适自己是非常清楚的。比如说,江冬秀在1928 年初,带着他们的次子胡思杜回到绩溪乡下,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监造胡适祖父母、和父母的坟。祖坟造成以后,为了纪念江冬秀的功劳,胡适在碑文上加了两行小注:“两世先茔,于今始就。谁成此工,吾妇冬秀。”②
然而,新婚之初的江冬秀,想做的显然不只是个贤内助。胡适也很显然地有意调教江冬秀,一偿他留学时期所想象的“我当授君读,君为我具酒”的夙愿。江冬秀也很努力地揣摩胡适的白话文体,甚至刻意模仿胡适的用字。根据一个远房晚辈的回忆,他小时候常替江冬秀到邮局去投递她写给堂弟江泽涵的信,有时偷看信,发现她“写信也还通顺,而且使用新式标点符号。奇怪的是,为什么她总是把“很”字写成“狠”。有一次,他忍不住问了江冬秀,“她笑嘻嘻的回答我说:‘你看过你叔公写的书吗?’”③江冬秀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向世人昭告她亦步亦趋,跟着胡适把“很”写成“狠”的喜悦之情。即使她无法完全免于白字,却也锻炼出她自有的纯真、素朴的文体。比如说,她当时给舅舅写的一封信,就极为通顺,在在地显示出胡适“伉俪而兼师友”的功夫没有白费:“舅父莫要怪我,写这种怪信,没头没脑的。现在外面狠有人用这种白话写信,一点儿不用客气话,有什么话,说什么话。我见适之他们朋友来往的信,作文章,都是用白话,此比从前那种客套信容易多了。我从来不敢动笔,近来适之教我写白话,觉得很容易。”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