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纪泽接过毛巾,一边擦脸一边示意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感激地瞧着夫人,笑笑说:“我又不是泥捏的,怎么能垮呢?白天应酬的事太多,坐不稳屁股。晚上看材料,写公文,这是我多年的习惯,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看你自从正月接到总署的电报后,这两个月就没有一天轻松过,你瞧你,吃饭时也想着公事,睡眠又不好,说梦话都离不开‘伊犁’呀、‘交涉’呀。纪泽,休怪我又唠叨你,古人云‘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弓弦总不能绷得太紧。你看你,现在瘦多少了?你本来胃就不太好,经常犯头疼,再这样拼命,早晚有一天要出大毛病。再说,你当公使也好,去俄国当钦差也好,又不是一天两天,来日方长,万一身体支持不住,病倒了,朝廷的使命如何再去筹办?老爷,且听为妻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母子可怎么办哩……”
曾夫人叹了口气,忍不住淌下眼泪。曾纪泽望着夫人那略显憔悴的脸庞,心里一阵难受,他觉得对不起夫人。自打她跟随他出国以来,她没有一天晚上是在他之前就寝的,不管多晚,她总是等着他,伺候他躺下后才安歇。平日除了照顾他以外,她还要教诲两个幼小的儿子。实在说,她跟着他出国,并非来享受公使夫人的清福,而是跟着他来受磨炼、受劳累的。自从收到朝廷的电报,曾纪泽的公务陡增,原先白天有半天阅读公文报刊处理信件,大部分移至晚间。这样晚上办公时间一般延长一倍,由亥时就寝延至子时就寝。曾夫人的作息时刻向来是围绕他的作息而定的,早晨要早于他起身,晚上要晚于他就寝。曾纪泽多次劝她晚上早些安歇,不要等他,他这里有逸斋照顾。但她嘴上答应了,实际上总是先打发逸斋去睡,自己亲自为他沏茶倒水,送来热毛巾擦脸。曾纪泽没有抽大烟的嗜好,但习惯喝湖南家乡的绿茶,她总是在他需要的时候,轻轻走进来,换走茶盏。这样日复一日……
“夫人,你的话我都明白。其实我何尝不想早一刻安歇!这些日子让你跟我一起操心受累,我实在于心不忍。你又何苦跟我一起熬夜呢!我这个人生就是操心受累的命,在别人眼里,还以为我承袭父荫,享尽荣华富贵呢!可自己的难处和苦衷……”曾纪泽的声音很低,最后,他不再说下去了,随手从公文卷中,抽出一份近期寄来的《申报》。对夫人说:“你先看看这上面的东西吧。”
曾夫人接过来看,上面有半版文字是曾纪泽用笔圈起来的。原来是转登的朝廷《京报》上刊登的两篇奏折。一篇是詹事府少詹事宝廷的“奏遣使宜慎请饬曾纪泽来京请训折”,另一篇是庶吉士樊增祥的“奏崇厚使俄违训越权请亟正典刑折”。
宝廷的奏折说:
奴才以为,崇厚之约荒谬,即因遣使不慎之为,断不可再。应令其来京请训,谋定而往,庶免有误。若寄谕使臣遵从商办,朝廷深意使臣未必深知。倘若复违训越权,诛不胜诛,改不胜改,事同儿戏。或谓曾纪泽回京,由京赴俄周折太多,时日太缓,贻误时机,令使臣由英直接赴俄,则必当详切寄谕,严饬恪遵办理,随时请旨,不得专擅。总理衙门寄信时亦不得含混其词,致使臣得以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