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看似是冷漠的、旁观的、超然的、恶谑的,但当你注意到他的小说对生活中痛苦观察那么细致,对痛苦又格外敏感,以佯狂与佯谬的面貌示人,其实并非如他的人物所说:“我不悲哀,乐着哪”那样,这种拒绝承认痛苦的表白,正是王朔心里深藏着痛苦。他是以否定一切价值来维系自我的尊严的。骨子里是复杂的,灵魂是丰富的。
对王朔小说之所以毁誉不一,不仅因为他的小说呈现的生活现象纷杂斑驳,更在于王朔的小说人物呈现的生活方式的玩世不恭及价值观念极为复杂。有些论者认为,王朔小说多是在玩和性这类本能欲望层面上,展示它的顽主系列形象。论者举《顽主》、《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玩的就是心跳》为例,批评说其中的主人公无不任性、轻浮、放纵、淫逸、贪婪、自私,口吐淫秽言语、奚落崇高和责任感、津津乐道的是女人,甚至以勾搭自己朋友的妻子为乐。他们是嬉皮士,是垮掉的一代,是一点正经都没有的“都市浪子”、“一群痞子”。
我曾与好朋友评论家雷达探讨过上述对王朔的批评是否站得住脚。雷达对王朔的评价是清醒、审慎、深刻的。他首先认定王朔的小说的“全部意义在于,他比别人更敏感,更真实地表现了这个价值失范、无所适从的特定时空里一代都市人的紊乱的心理现实,以及他像个‘撒野的孩子’(罗兰?巴特语)颠覆传统话语体系的能量”。后来,雷达还专门写了一篇很有分量的评论《论王朔现象》,我以为在全面评价王朔文论中,无人与之比肩。
是的,王朔的小说恰恰实现了今天生活的真实、心灵的真实,当你摘下已成为你生命一部分的“角色面具”,就有种回归生活的亲切感受。这种艺术的生活化,正是朴素现实主义的一个主要特点。
3
王朔是从《当代》走上文坛的。他的《空中小姐》在《当代》发表之后,即引起读者的普遍关注。为了鼓励文学新人,我们特别授给他《当代》新人奖。不久,王朔与新婚夫人联合署名的《浮出海面》再次登在《当代》,王朔便有点横空出世的味道了。
自从我们一起几次参加《啄木鸟》笔会,也便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朋。黄山笔会,我与王朔、马未都等在太平湖游泳,在迎客松看日出。在云南笔会,我又与王朔、马未都在滇池白鱼口度假胜地游泳、游丽江、逛大理。我负责组织的《当代》海南岛笔会,又拉了王朔、王海鸰、柯云路等,海、陆、空全方位游览了海南美景,不仅交流了文学创作的体会,还以王朔为主角促成了王海鸰的婚姻大事。之后才有王朔、王海鸰夫妇共同合作的《爱你没商量》的电视剧。我比王朔大18岁,也长于马未都,他们都戏称我为“汪爷”,从此之后,“汪爷”竟成了我在北京文学圈子里的称谓,直至我退休。
有一天,王朔匆匆到我办公室,说:“汪爷,给我几本五百字大稿纸。”
过半年,王朔又匆匆到我办公室说:“汪爷三个中篇由你处理。”
三个中篇,分别是《动物凶猛》、《永失我爱》、《无人喝彩》。鉴于《动物凶猛》是写“文革”背景下的一群大院半大孩子的故事,虽然写得最好,但这类有点犯忌的稿子《当代》主编不愿冒风险,于是我让王朔将之寄给《收获》的熟人程永新。王朔照做了。后来被姜文改成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很是灿烂了一番。
《当代》分两期,先后刊登了《永失我爱》和《无人喝彩》,后来又被北京电视台的好朋友李晓明改编成电视剧,也红火了一把。
又过了些时日,王朔又来找我:“汪爷,这部长篇《我是你爸爸》交给你。”我先是一愣,反骂了一句:“我是你爸爸!”双方大笑。
《我是你爸爸》是部意味深长的作品,其以戏谑、嘲讽的语调对传统价值和行为规范的否定特性,似发挥到极致。我甚至与主编未打一声招呼,就自作主张转到我社的小说编辑室,如我所料,他们极委婉得体地退给了王朔。这篇东西“刺儿”太多。